然而政府竟又付钱,学校也就开课了。但在前几天,却有学生总会上一个呈文给政府,说&ot;教员倘若不上课,便要付欠薪。&ot;这虽然并无效,而方玄绰却忽而记起前回政府所说的&ot;上了课才给钱&ot;的话来,&ot;差不多&ot;这一个影子在他眼前又一幌,而且并不消灭,于是他便在讲堂上公表了。
准此,可见如果将&ot;差不多说&ot;锻炼罗织起来,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种挟带私心的不平,但总不能说是专为自己做官的辩解。只是每到这些时,他又常常喜欢拉上中国将来的命运之类的问题,一不小心,便连自己也以为是一个忧国的志士;人们是每苦于没有&ot;自知之明&ot;的。
但是&ot;差不多&ot;的事实又发生了,政府当初虽只不理那些招人头痛的教员,后来竟不理到无关痛痒的官吏,欠而又欠,终于逼得先前鄙薄教员要钱的好官,也很有几员化为索薪大会里的骁将了。惟有几种日报上却很发了些鄙薄讥笑他们的文字。方玄绰也毫不为奇,毫不介意,因为他根据了他的&ot;差不多说&ot;,知道这是新闻记者还未缺少润笔7的缘故,万一政府或是阔人停了津贴,他们多半也要开大会的。
他既已表同情于教员的索薪,自然也赞成同寮的索俸,然而他仍安坐在衙门中,照例的并不一同去讨债。至于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过是一种误解罢了。他自己说,他是自从出世以来,只有人向他来要债,他从没有向人去讨过债,所以这一端是&ot;非其所长&ot;。而且他是不敢见手握经经济之权的人物,这种人待到失了权势之后,捧着一本《大乘起信论》8讲佛学的时候,固然也很是&ot;蔼然可亲&ot;的了,但还在宝座上时,却总是一副阎王脸,将别人都当奴才看,自以为手操着你们这些穷小子们的生杀之权。他因此不敢见,也不愿见他们。这种脾气,虽然有时连自己也觉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时也疑心这其实是没本领。
大家左索右索,总自一节一节的挨过去了,但比起先前来,方玄绰究竟是万分的拮据,所以使用的小厮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说,便是方太太对于他也渐渐的缺了敬意,只要看伊近来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独创的意见,有些唐突的举动,也就可以了然了。到了阴历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来,伊便将一叠账单塞在他的鼻子跟前,这也是往常所没有的。
&ot;一总总得一百八十块钱才够开消……发了么?&ot;伊并不对着他看的说。
&ot;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钱的支票是领来的了,可是索薪大会的代表不发放,先说是没有同去的人都不发,后来又说是要到他们跟前去亲领。他们今天单捏着支票,就变了阎王脸了,我实在怕看见……我钱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这样无限量的卑屈……&ot;
方太太见了这少见的义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静下来。
&ot;我想,还不如去亲领罢,这算什么呢。&ot;伊看着他的脸说。
&ot;我不去!这是官俸,不是赏钱,照例应该由会计科送来的。&ot;
&ot;可是不送来又怎么好呢……哦,昨夜忘记说了,孩子们说那学费,学校里已经催过好几次了,说是倘若再不缴……&ot;
&ot;胡说!做老子的办事教书都不给钱,儿子去念几句书倒要钱?&ot;
伊觉得他已经不很顾忌道理,似乎就要将自己当作校长来出气,犯不上,便不再言语了。
两个默默的吃了午饭。他想了一会,又懊恼的出去了。
照旧例,近年是每逢节根或年关的前一天,他一定须在夜里的十二点钟才回家,一面走,一面掏着怀中,一面大声的叫道,&ot;喂,领来了!&ot;于是递给伊一叠簇新的中交票9,脸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谁知道初四这一天却破了例,他不到七点钟便回家来。方太太很惊疑,以为他竟已辞了职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脸上,却也并不见有什么格外倒运的神情。
&ot;怎么了?……这样早?……&ot;伊看定了他说。
&ot;发不及了,领不出了,银行已经关了门,得等初八。&ot;
&ot;亲领?……&ot;伊惴惴的问。
&ot;亲领这一层也已经取消了,听说仍旧由会计科分送。可是银行今天已经关了门,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ot;他坐下,眼睛看着地面了,喝过一口茶,才又慢慢的开口说,&ot;幸而衙门里也没有什么问题了,大约到初八就准有钱……向不相干的亲戚朋友去借钱,实在是一件烦难事。我午后硬着头皮去寻金永生,谈了一会,他先恭维我不去索薪,不肯亲领,非常之清高,一个人正应该这样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盐似的,凡有脸上可以打皱的地迫都打起皱来,说房租怎样的收不起,买卖怎样的赔本,在同事面前亲身领款,也不算什么的,即刻将我支使出来了。&ot;
&ot;这样紧急的节根,谁还肯借出钱去呢。&ot;方太太却只淡淡的说,并没有什么慨然。
方玄绰低下头来了,觉得这也无怪其然的,况且自己和金永生本来很疏远。他接着就记起去年年关的事来,那时有一个同乡来借十块钱,他其时明明已经收到了衙门的领款凭单的了,因为死怕这人将来未必会还钱,便装了副为难的神色,说道衙门里既然领不到俸钱,学校里又不发薪水,实在&ot;爱莫能助&ot;,将他空手送走了。他虽然自已并不看见装了怎样的脸,但此时却觉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动,又摇一摇头。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发命令了:叫小厮即刻上街去赊一瓶莲花白。他知道店家希图明天多还帐,大抵是不敢不赊的,假如不赊,则明天分文不还,正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杯,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吃完饭,又颇有些高兴了,他点上一枝大号哈德门香烟,从桌上抓起一本《尝试集》10来,躺在床上就要看。
&ot;那么明天怎么对付店家呢?&ot;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着他的脸说。
&ot;店家?……教他们初八的下半天来。&ot;
&ot;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不相信,不答应的。&ot;
&ot;有什么不相信。他们可以问去,全衙门里什么人也没有领到,都得初八!&ot;他戟着第二个指头在帐子里的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方太太跟着指头也看了一个半圆,只见这手便去翻开了《尝试集》。
方太太见他强横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暂时开不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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