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保留着最后一点身为亲人的体面,心中也没有多蓬大的恨意,但事实上没有人会对一个幕后黑手感到多么感恩,江声也不例外。其实不用楚漆提醒,江声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在考虑,江家如果被江明潮彻底接手,江声到底要做什么才能在他的控制中拥有自由?他发现得很早,但其实没怎么管。当知道一件事情的后果还有很久才爆发,江声的尝试就尝试之“快点。”严落白看着腕表,虽然是催促的话语,语气却很稳定,并不急促,“送你去a大之后我还有一场会议要开,路上但凡稍微堵车,时间就很赶。”“我知道我知道!”江声叹气,尾音恹恹的,“所以我说你先去啊,我自己坐公交就可以。”“到时候被拍到你又要上一遍热搜,大明星。”严落白抱着手,“我都想好会有些什么评论了:经纪人不讲道理,工作室没有人性,赚到的钱都被资本家剥削,否则怎么会让我家宝宝挤公交。”得到江声恶寒的冷眼,他也只是平静地抬了下眉毛,镜片后黑沉的视线静静扫入洗漱间里,“事实而已。”洗手台上散落许多被揭掉的创口贴贴纸,乱七八糟。严落白干脆走进洗漱间,把贴纸归拢,扔进垃圾桶。江声正在背对着镜子贴创口贴,遮盖脖子上露出来的红印。在严落白面前江声可以不在乎,严落白知道的秘密太多,也不缺这一两个。但他今天是去见他的大学老师,就算会戴围巾,偶尔露出来也未免太显轻浮。严落白靠在门口看他皱眉忙碌,扭得脖子都累了,胳膊也举累了,时不时还得回正歇一歇……也不找他帮忙。他人就站在这里,不是幽灵,也不是空气。更麻烦的事情他都帮过,难道这点事情江声还会觉得他推辞吗。男人嘴角无意义地勾扯一下,没什么情绪地建议:“贴膏药吧,一张顶三个。”对着镜子贴东西总觉得精准度有偏差。“你在阴阳怪气还是认真的。”江声用力眯起眼睛比对,认真看准,再贴的时候还是错位。他烦得又揭开,顺口回答,“太难闻了那个,我不喜欢。”“这里。”有些温热的手指从他指头接过创口贴,微凉的贴面在他颈后一按,怼得江声往前伏了一下。他清晰地感觉到严落白的手在四周慢慢压实,然后轻描淡写地松开。江声漆黑的眼睁大,下意识有些不自在。镜子里严落白戴着那副细框的金边眼镜,锐利中添了两分斯文。垂着睫毛看他的时候表情极为平淡,有严谨的漠然感。江声愣了下,才慢半拍地开口,“谢谢?”严落白的手插进口袋,讥诮道,“既然知道麻烦,一开始就让他安分点,都这么不懂事,你也能忍得下去。”江声本想说话,张开嘴巴又闭上,眨着眼睛想了想,“和你谈论这个话题是不是有点奇怪。”“奇怪?”严落白把这两个字碾在唇齿中掂量,他很平静地反问,“你发消息让我把卜绘引走的时候不觉得奇怪,让我给你打电话从楚熄那里离开的时候也不觉得奇怪?”江声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躲开他的视线,心虚得很明显。严落白眼皮收了收,没什么滋味地笑了下。江声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后颈的创口贴,总觉得还有些怪异的触感残留在那里。“整理好了就出发。”严落白又抬眼,他说话的方式向来简练,言简意赅,“我今天很忙,没空和你浪费时间。”“好好好。”江声鹦鹉学舌似的咕哝两句。他把外套的拉链拉起来,关掉洗漱间的灯走出去换鞋,扶着门框还是忍不住说,“没空还不是在这里和我浪费这么久,我看你的废话也不比我少。”严落白也跟出来,目光在他撑着门的手指上撇了一眼,“一个建议,找机会把驾照学了。”“不。”江声说,“你不是可以开吗?”“我是经纪人,不是助理。”“那就找个助理啊。”江声理所当然地说,顺手把门边挂着的钥匙揣进口袋,“今非昔比啦严落白,我的身价应该拥有一个助理!”“你连机动车驾照都考,还有时间考滑翔伞,考四个轮子的破车有什么难?”到底没有回应江声的问题为什么不找个助理?明明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免去他多数不必要的操劳和没意义的关心,能够让他留存更多精力在工作上,也让江声没必要总应付他的阴阳怪气。也许是因为这个空间不需要第三个人的闯入,也许因为……别的。严落白打开门,回头看着还在思考有没有遗漏的江声,口吻平静,隐约泄气似的无奈,“小少爷,劳驾您快些。”“那不是以前吗?都说今非昔比了。”江声摸了摸口袋,跟上他,回答他的前一句话,“有钱有闲的时候学的东西当然多,我还考了潜水员和登山证。”江声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对于那种一时冲动,他总是有一种热烈的执行欲。而这一时冲动的劲儿过去,他的行动力也都耗空,所以江声学的大部分技能都没有用武之地,爱好也大多不会有重启第二次的机会。严落白顿了下,视线垂着扫了眼跟上来的江声,放慢配合他的脚步。他黑色的碎发随着脚步飞舞着,口吻完全说不上友好,“这么厉害,那你干脆游过去算了。”江声的口吻却很老实,又诚恳,“你可以让我骑马,比游过去现实多了。”他这样说话的时候,哪怕不用回头严落白都能想起他的眼睛。黑色,清澈漂亮,像是月光下的浅水湾。睫毛很长,抬起来那瞬间会像是抹去窗上的雾似的倏然亮起来,好让人相信他对待面前的人永远抱有期待,永远热情、善良且乖顺。“……”严落白眼角痉挛了一下,深吸口气。说不上是气江声没搭理他的阴阳怪气,还是好笑他这一本正经的回应。他这一口气把地下车库的霉味全都吸进了肺里,但心情却又其实并不糟糕。和江声待在一起的时候,倘若没有别的人或者事情扰乱他的理性,其实严落白总是觉得放松。连这些浪费时间的话、天马行空的无端联想,他竟然也欣然回应。“等哪天马能看懂红绿灯,不会被路怒司机的喇叭吓到撅蹄子再说。”江声:“我小时候常见到路上的马。”顿了顿,他显然陷入久远的回忆,“还是骆驼?”严落白的理性和现实无法让他想到太美好的画面,“感觉会臭。”“天啊,感觉太准了!严落白。”严落白:“……所以我说,你还是游过去。”“别为难我了。”江声说,“还是飞过去合理些。”严落白不知道想到什么,怔松地出神一瞬。江声和他们不一样。那种不一样来自于什么,严落白在这个昏暗的地下车库蓦地开始了无端的思考。他可以居无定所地流浪,可以不被任何一种情感牵绊,就算被短暂的困境关进了牢笼,安居乐业和相濡以沫也不会成为他当下的欲求。他也许虚假、滥情,自我,但也真挚、善良,清醒。他在很多事情上拥有令人望其项背的天分,也得到了许多爱,但是还不够。不是因为贪心,而是得到的太多,反叫江声更清楚地明白,他还没找到他喜欢的事情。只是没找到,而不是不存在。世界这么大,能够尝试的事情这么多,天空、海洋,森林、沙漠,总有什么值得他稍微驻足。江声只是在不断不断地,往前走,每一次扩开一点领地,每一次尝试一点新东西。严落白在这瞬间体会到一种空谷回荡的春雷,然后淅沥地下了一场小雨,落在他心间。他好像懂了江声一点点,这一点点让他心脏有些空落落的失速,包裹着人类复杂的情绪譬如钦羡、遗憾、妒意,又或者带一些无端的猜测:倘若江声只是市井小民,被柴米油盐和闲言碎语包围,他依然有机会成长为现在的江声吗,还是从天才沦为平庸,从云端跌入尘泥?无法求证的问题。毕竟人生是一条单行道。严落白打开车门,看江声坐进副驾驶,乖乖地系上安全带等他开车。这瞬间他蓦地笑出声,忽然有些打破常规的好奇。也许比起怪人,更应该把江声定义为背包客,旅行者。漫长的旅途中,他会在哪片山谷停留,会抬头仰望哪片星空;他会接住哪片花,又会享受哪阵雨。得到他驻足的片刻,被目光注视的瞬间,到底该期盼江声可能留下的永恒,还是该遗憾无法挽留的余生。江声拉开车门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全副武装。口罩和鸭舌帽自然是不必说,但江声认真思考了上次被逮住的原因,认为很大可能是普通人很少戴墨镜上街,会让他显得十分醒目!所以这次他干脆抛弃墨镜,换上了无度数的黑框眼镜,更像个平平无奇的好好学生。冬深了,气温有些冷,江声不得不穿上秋裤,上衣也裹得严实,甚至有些臃肿。严落白对此作出刻薄的评价:去南极可以冒充企鹅,去北极可以和熊称兄道弟。江声倒是觉得这样很好,他都这样了!再有人认出来就实在过分!严落白看了眼腕表,手架在方向盘上,道,“准备离开的时候给我发消息。”江声离开的脚步又退回来,扒着窗户推了推眼镜问,“你要来接我?”严落白和他隔着两层镜片对视,被过滤的视线显出沉闷的平和,眼尾像是蜂刺般透出尖锐,“如果有人送,我就不来,但到家记得报备。”江声明白了。说到底还是今非昔比,他在有大明星的架子之前,先有了大明星的牌面。江声点点头,对他挥了挥手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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