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正是相府里最忙的时候,来来往往的臣属幕僚,大小官吏,几乎要把门槛踏破。裴信素来是个笑面虎,待人温和可亲,手段却老练狠厉。他跟聂铭做了许多年政敌,彼此势同水火,听说聂氏的小公子来访,倒是颇感稀奇,当即传进堂里面见。裴信偏爱幽兰,府中正堂前开辟了一处花园,栽种了许多兰草,一年四季幽香满庭。聂峥解下佩剑,穿过兰庭步入厅堂,恭恭正正地冲裴信行了个大礼。丞相手中公务不停,一见聂峥便露出个温和的笑。聂峥却感觉不到半点和煦,只觉得自己今日要死在这堂上。“小聂将军,好稀客呀。”丞相高坐堂上,褒衣博带,紫袍上绣着精巧的灵鹤,一副玉树临风的仪度,不愧为盛京名士之首。他话里春风万丈,笑意却不达眼底。聂峥垂着脑袋,心事重重,半天不知如何开口。裴信早闻陛下跟他交好,待聂峥便宽和了许多,不仅没催他说话,还叫人赐座。不时有相府属官捧着文书进来,不一会堂前便挤满了乌衣士子。聂峥憋了半天无果,正欲打道回府,再做谋划,忽见一个穿铠甲的兵士闯进殿来。那人满身血污,看模样似是禁军,聂峥心头骤然紧张,猛地站起身来。“丞相,丞相!颐山急报,大事不好了!昨夜白莲教叛乱,乱党闯入望帝宫挟持陛下,聂将军拼死护驾,今晨殉国!”此事一出,众人大骇。那军士颤巍巍地捧着带血的官书,一个属官快步到他跟前,将书信呈给裴信。聂峥掌心冷汗涔涔,这封官书里的说辞是他们事先拟好,拿来哄骗望帝宫尚存的那些不知真相的禁军的。裴信紧捏着那信,倒是没先看它,反而深深地瞥了聂峥一眼。他那眼神里似乎有刀子,瞧得聂峥不寒而栗,令他霎时觉得,裴信识破了这个微不足道的诡计,好似什么都知道了。堂下鸦雀无声,安静得能听见指腹摩挲信纸的声音。裴信将染血的书信读完,沉默了良久,朝向方才那属官吩咐。“先送这位将士下去治伤,务必厚待。”堂前气氛凝重,那属官领命而去,沉滞的脚步声回荡了许久。就在这时,丞相忽地抽出一旁悬挂的长剑,只听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跟前的桌案便被长剑劈成两半。一众臣僚噤若寒蝉,慌忙交掌躬身,垂着头等他息怒。裴信左手持剑,几步到聂峥跟前,右手攥着他的衣领,满面盛怒。他果真心如明镜,对着聂峥叱道:“乱臣贼子,欺君罔上,你聂家真有本事,做了这等祸事,还敢出现在我跟前。往日你们使离间计,我顾念着陛下年少便未曾计较。陛下一国之君,你们竟敢动到他身上,你当我裴氏可欺?我今天若不杀你,实在难消心头之恨!”剑锋抵着聂峥脖子,划出几道血口,他不避不退,干脆闭上眼睛等死。一干臣僚见事情闹大,匆匆忙忙拉着裴信劝阻,尽给聂峥求情说好话。劝慰许久,裴信总算冷静了些,扔了手里的剑,一手扶着额角,悲而不泣。“传令给兰庭卫,让他们查。”裴信的嗓音哑了许多,像是急怒攻心,神态有些恍惚,“不光要寻回陛下,还要把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兰庭卫原是裴氏家兵,后来并入禁廷十二卫,颇受皇帝重用。裴信遣散了群官,留下一个聂峥,冷冷问他:“还有什么可说的?”聂峥恭敬一拜,“陛下还活着,请丞相千万要找到他。”“这不需要你提醒。”裴信皱眉,“你不必待在盛京了,前几日汉阳都尉殉职,你去补了空,滚到西北去。”西北边疆距离盛京万里之远,时日困苦,世道不平,被贬到那去,何时才能翻身?聂峥抹了把眼泪:“丞相,聂家……”裴信厌烦地挥手:“趁我没改主意,赶紧滚。”他灰溜溜地出了相府,才到了家门口,送赴任文书的便到了,忙赶着他出盛京。聂峥望了眼聂家的门楣,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打点好一干事宜,叮咛家人为都中权贵备礼送去,宗室,世家,新贵,能拉拢的都要照顾到,这关若挺不过去,聂氏便真的完了。穆秉恪昏迷许久,半睡半醒之间做了个梦。梦里他没到盛京做皇帝,守在爹娘跟前尽孝。家中的紫藤花开了一院墙,母亲站在荷花池跟前,远远地冲他招手。他欣欣然地朝她过去,一不留心栽进了池水里。铺天盖地的寒意噬咬着肌骨,耳畔充斥着水流的声响,他觉得冷极了,困极了,人间哪有这样冷的地方,他一定是——“喂,快醒醒。”天光闯入眼帘,他猛地清醒过来,对上一个老头。老头一身素净短衫,探询地望着他:“这不是没死嘛,怎么睡在官道上?”穆秉恪轻咳一声,嗓子痛得说不出话。四肢也疼,好像被人拆卸了一回。透亮的天光刺眼睛,他微微别过头,适应着正午的太阳。民风淳朴东都城老头子扶着他起身。幸运至极,他虽是一身伤,但好歹动得了。受了那等催折,竟没成个废人,也是件大奇事。他仔细查看一遍身上,各处外伤居然被人细致地处理过了。宝剑纯钧垫在他身下,华贵的剑鞘神光熠熠。穆秉恪怔了怔。他不是跳崖了么?谁把他救了?做好事不留名?老头搀着他手臂:“你这衣裳怎么湿得能拧出水来,莫不是去旁边的千里泽滚了一遭?”“千里泽?”穆秉恪低声呢喃。他朝四方张望一圈,见自己不知为何跑到了一处山岭上。对面有一宽广的水泽,浩瀚如海,水泽一旁紧邻着颐山。雾色朦胧,顺着山势向上望去,隐隐约约可见巍峨的望帝宫。正在失神之际,老头子盯着他上下左右地打量起来。这老者长得慈眉善目,眼角眉梢都挂着经年累月浸润出的精明气。他先问了穆秉恪籍贯年岁,皇帝含糊吞吐,说是京兆人士,虚岁十八。这番对答过后,老者便觑着眼睛,许是觉得他痴痴傻傻的,有些小看。“你是十八?你家里人呢?”穆秉恪摇摇头。“叫什么名字?”他想了很久才开口:“林晗。”这是他编造的假名,也好,暂且就叫林晗了。含宁是他的字,当初西平侯给他起的。他不满意自己的名,连带着不喜欢这两个字。裴信倒是说很好,涵雅庄正,寓意也极佳。他便同丞相说笑,说他不是个涵雅庄正的人,一点都不爱读书,最讨厌困在上昀阁对着一堆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他喜欢骑马射箭,从小就能开弓射猎。每回到了禁苑里,总握住缰绳驰骋在最前头,耳畔风声飒飒,身后骠骑席卷,将军、宦从拼了命也追不上。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像是皇帝,才真切地体会到万人之上的自由。虽然他顷刻间便会意识到,这样的自由原本就是可以有的,不必做皇帝,不必顶着天子的名头。裴信从不教训他,听到再离经叛道的念头都只是轻描淡写,说这也很好,天下之功始于马上,太平盛世不过是战乱纷争的延续,陛下重武是对穆氏江山的重视。他便恍然大悟,裴信如今虽是文官,但他是从金戈铁马当中起家的,多年之前也是个气宇轩昂的少年将军,是他现在的风度仪态太过诗翰儒雅,让人全然忘了那段粗犷峥嵘的往事。他说自己好武厌恶读书,没法惹他生气。他浑浑噩噩地发怔,老头子已经把他周身打量了个遍,最终露出个差强人意的神情,“瞧你如今无家可归,愿不愿意跟我到个去处?”“愿意。”答应得太果断,连老者都惊讶不已:“你不考虑考虑?”哪还用得着考虑,他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他身份成疑,到哪都会被当作流民抓起来处置,有人肯收留他是走了大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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