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石窟密集,光是一面山麓,就有大小佛龛两千五百一十五座,除了佛像,更雕绘数不胜数的罗汉羽人,多是前朝遗迹。能工巧匠在沙和细石堆成的山壁上雕琢塑像,经年累月后,佛身大都残缺剥蚀,光辉不再,却仍是吸引众多信徒香客前来朝拜。晨曦时分,千佛窟外人流如织,香烟火烛明明灭灭。初现的日光斜落山石之上,残蚀的佛面上泛起一道道古朴沉重的晖泽。“先前定好做祆教道场,找不到合适的地,就选了这处现成的石窟,”聂峥挽紧马缰,双袖被迎面的凉风吹得鼓动,“这里人多,素来是朝佛的好去处,背面深山密林,也够隐蔽。你意下如何?”林晗催马来到栈道边上,眯眼眺望山下一弯弯湍急的溪流,溪上青草如茵,河水间冒着白雾似的烟气。他莞尔道:“倒是不错,这里里外外修一修,在菩萨面前也算功德一件。”顺着栈道绕到山阴面,栈道到了尽头,骏马逐渐踏入山花烂漫的琼林。这一头风景与佛窟大相径庭,好似江波澄碧,莲叶接天的水乡。山脚青草葳蕤,堆叠着玉鉴般的梯田,远处苏勒河环绕如带,水波澄澈,与明亮的日阳交相辉映,岸边坐落着数座穹庐,散着三两短衣褐裘的牧人。“番族人?”林晗皱眉低喃。聂峥俯瞰过去,笑道:“是从番族旧都哈拉喀特逃过来的。赛拉顿灭了他们母国,这些人不愿臣服,就四处流浪。”林晗抬起马鞭指了指,天气清寒,张口呼出一串白烟:“他们在这放牧?”“他们没了畜群,靠采玉为生。番国多产美玉,传闻番族人一眼就能在晴夜的河床中找到玉石,件件是质地温腴的良品。”林晗下巴轻点,紧接着望向河湾边上的土坯穹顶小楼,道:“那屋子不是毡帐,什么人住在里面?”聂峥:“那是商队旅馆。塞外兵争不断,很多胡商都困在宛康。”林晗轻轻颔首,策马走上林间小径。聂峥慢悠悠跟在后头,忽然道:“含宁,知道珈叶语里‘穹顶’怎么说吗?”他立时忍着笑,道:“怎的,你还要做我老师?”“你跟我说,”聂峥轻快道,“兀黑布刻。”林晗一听,会心淡笑,回身拿鞭子在他额上虚点一下。“你就诓我吧。”他不温不火地开口,一夹马肚,独自纵马前去。聂峥在后头朗然大笑,仰颈盯着林晗背影,呼道:“玩笑而已,害臊了啊?”林晗沿着林路转过幽谷,抬头一望,便见一方恒积冰雪的山脊。劲烈的风扑面袭来,携着高山的冷冽,叫人遍体生寒,肌骨欲裂。雪山下热海千泉,数百温泉小塘连绵若川,潭底荧荧如碧,水波镜平,炽烟缥缈。泉渊尽头数道危崖耸峙,山石间竹篁翻波,幽碧连天,成群的古刹若隐若现。“那是仙积寺,”聂峥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前朝所建,荒废百年了。”林晗凝视着山寺周围堆雪般的白石崖。浩浩清风拂过,卷起林间海潮似的声浪。“就这了。”他抬起手掌,挡住照在眼睫的阳光,心旷神怡,“就在这古刹上扩建学院。”聂峥道了声好,随口问:“过去看看?”山中寒冷,林晗立了一会,便手脚冰凉。韩炼驱马到他跟前,呈上一袭白貂斗篷,林晗披在身上,矫健地跃下战马,欣然朝古寺步行。石阶铺了一路,布满青泥苔痕。门钉上红锈斑斑,他抬手一推,虚掩的寺门裂开一隙。两个女声在幽静的深院里一对一答,听来熟悉至极,林晗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一女子忧心如焚,絮絮道:“唉,辛苦跑一趟,寺里的佛头也没幸免于难,这可如何是好,莫非只能空手回盛京?”另一个声音则是气定神闲,淡然处之,道:“子玉稍安勿躁。再不济还有千佛窟,一个一个找,总能找到佛像真身。”林晗一怔。子玉也到宛康了?原来是她,怪不得听着耳熟。裴子玉轻叹一声,无奈道:“你呀,真是个木石性子。那佛窟里成千的佛像,你要挨个找不成?”那女子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除了对着这些佛像,我这一辈子也没别的兴趣。”聂峥姗姗来迟,附耳过去:“是裴姑娘和万年县主。”“万年县主?”林晗挑眉。聂峥朝绿竹猗猗的深庭中瞥一眼,低声道:“安赫香。”林晗惊奇地盯他一眼,悄悄道:“只知有个万年公主,是孝哀皇帝和安太后的嫡长女,不过四岁便夭折了。安太后如此宠爱赫香,把亲女儿的封号给她?”他实在好奇,藏身在寺外攀爬如幕的葛藤花枝中,屏息凝视着院中动静。古旧的寺堂中立着两个亭亭的倩影,裴子玉身着男装,另一个女子身形稍矮,一袭水红丝裙,清丽出尘,宛如莲中仙子。她们站在古寺破败的屋檐下,身上蒙着一层暗光。白昼从屋瓦的空隙间透进屋宇,像是疏疏落落的雪。“这可是我最后一次陪你出门了,”裴子玉悠悠长叹,“婚期将近,若找不到慧圣菩萨的塑像,你我儿时的夙愿,便达不成了。”气氛一时沉凝,旁边的小丫鬟见她伤感,便好心安慰道:“姑娘别难过,成亲是好事。崔公子是夫人千挑万选的佳婿,旁人都羡慕呢。”“什么好事呀。”安赫香反驳道,“我辈女子,饱读诗书,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宿命。依我看,子玉的才学应当入朝为官,当个女相公,澄清四海,匡扶社稷才对。”这话说得不近人情,却逗笑了裴子玉。她颔首掩唇,轻声道:“就会拿我寻开心。”“别难过,找不着慧圣菩萨,找到了前朝古寺,”安赫香拉住她的手,碎步领着子玉到门廊下,指着头顶灰暗的梁柱,“你看这斗拱,是不是比寻常屋舍朴厚古拙得多,正是前代营造的制式。椽檩上有彩绘,涂了清漆,还清晰可见。你等着,我摹下来给你看。”两个女孩并肩携手,仰首望着屋顶,头颅微微靠拢。天光漏在她们身上,仿佛粼粼的水波。安赫香说做便做,搬来一张布满灰尘蛛网的桌子,对着庙里佛像通白片刻,提着裙裥登上桌面。小丫鬟急得发慌:“安姑娘小心!”“赫香!”裴子玉焦急地盯着她,束手无策,“别胡来,太危险了。”寺庙荒废多年,积了不少灰土蛛丝,纷纷扬扬坠到赫香头发上、衣服上。她却全不在意,从发间取下簪笔,抽出宽袖当中一卷空白画卷,细细临摹着屋梁上经年蒙尘的彩绘佛图。林晗不禁淡笑,望向高处那纤弱的身影,道:“这个赫香,性子倒是有趣。”“也就你觉得她有趣,”聂峥轻声道,“盛京里的人都说她脾气古怪,好好一个姑娘,不读些诗书,偏对石窟佛像感兴趣,日夜钻研石刻,沉迷如何盖房子。明明色艺双绝,却把自己读成了不通世故的书呆子。”“她那番话不是挺有见地的?”林晗摇头笑道,“虽是出格了些,但说得直爽,我听着也舒心。”聂峥无言以对,转而道:“你就不上去问问,青梅竹马的子玉姑娘要成亲了,夫家是谁?”林晗神色一凝,长叹道:“不去了。走吧,何必搅了姑娘们兴致。”他只凭三言两语就能猜到。先前裴信说王致靠联姻拉拢了南方世族卢家,身为世家的闺秀,子玉哪里逃得过联姻的宿命。长公主为她选的伏康崔氏,同样在江南一带占有一席之地。当初崔临渊出现,林晗便觉得有些凑巧,如今一看,果然都是政局的博弈。林晗别无他念,即使觉得安赫香所言有理,也明明白白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要子玉过得顺遂开心,他就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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