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山冰戏林晗瞅着他,待穿戴好了,从旁取出个彩凤浮雕的小匣子。匣中以白玉为底座,镌刻丛丛羽纹,其上摆放着卫戈的面具。卫戈会心一笑,拿出面具戴上,不禁发问。“怎么随身带着?”林晗未及细想便说出实话:“你不在的时候总要找件东西看看。如今有太诰了,这个你拿去。”卫戈颔首应下,披上军士的衣装,出门点了些人马。他一戴上面具,周身便溢出股诡谲锋韧的杀意,抬头时看向林晗的眼神却是柔和温驯的。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剑锻出了柔软的心肠,将自己刚柔两面毫无保留地奉给主人。林晗想起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忽然觉得该赠他一柄佩刀。卫戈调度好随从,从外边卷起帐帘,微微颔首,迎他走进长风大漠。凄寒的风裹着沙土袭来,平地陡然窜起楼阁似的烟洞。林晗扯紧了肩上斗篷,埋头疾走到战马跟前,跃上马背。他仰头四望,广阔天地外沉积着一圈参差深暗的山峦,黄沙背后,绵延的山脉像是苍老的巨人,醺然偃卧,迷离双眼与他沉默对看。雾山距离卡铎约莫二三十里,山势高峻,终年有雪,自古以来便是塞外猎场。显历年间达戎与梁朝亲和,达戎王进献过珍贵的白驼白鹿,便是出自雾山北麓积雪深埋的参天松林。他们出发之前便派遣斥候探查雾山周边,贺兰稚并未布下兵力,只带了一队亲兵,天不亮便登上围场,在北麓弯弓打猎。晨曦时分大漠上飘着小雨,马匹跑到雾山附近,雨丝变成了细碎招摇的颗粒。林晗挥师登临山道,到了半山腰,号啕的风涛里隐隐飘着幽咽的胡笳。他放眼一望,达戎族的穹顶离宫接连成片,悬在一塘浓雾袅袅的山谷中,雾色里火光明灭,旗帜暗涌,正是达戎王卫队所在的标志。胡笳声戛然而止,林晗微微皱眉,传令麾下等在原处戒备。不一会冰雪骤降,漫天纷扬着灰白的尘埃。山林中兵甲响动,白雪黑岩铺成的路径上浮现出一队彀弓持弩的武士。卫戈沉声道:“他们过来了。”林晗密切注视着一排排盔甲闪光,寻找贺兰稚的影子。倏然间战马长嘶,铁蹄叩击着深厚的白雪,发出咂咂的钝响。贺兰稚身披旃裘,驭马冲开卫队,脸上洋溢着意气风发的笑,逆风奔驰时翻露出貂袍里侧猩烈的缎面,挺阔的腰际裹缠了鱼鳞似的皮甲。他的马旁挂着几匹气尽的灰狼,随着颠簸不停摇荡。温热粘稠的兽血滴洒一路,凝在雪地上。“你还真的来了?”弓弦微弱碰响,战马不安分地碾了碾蹄子。贺兰稚揉着马鬃,饶有兴致地凝视着面前的梁人,张口呼出一串白烟。林晗淡淡道:“我没有弓骑狩猎的心思,二殿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贺兰稚眯起双眼,扬手放出一枝响箭。箭矢疾风般掠去,拉出一尾流星似的弧度,鸣镝声尖锐悠长,响彻云霄。“开始吧。这山中有白鹿,想必你见过。我和王兄幼时常来这里狩猎,他运气好,猎到了白鹿,王汗大喜,从那时起就将他视为储君。”林晗扬眉一笑,盯着他身边沉默的金发护卫。此人跟白莲教的明无心骨相神似,一看便知二人有亲缘。“那个明无心是你的人吧,二殿下?”林晗道,“在盛京的大王子也是你杀的。”贺兰稚置若罔闻,转而说起往事,指向不远处一座穹庐:“父汗喜爱狩猎,我为了博得他欢心,住在这荒凉的雾山整整五年,就是为了苦练射艺,盼他一个青睐的眼神。结果呢?不管我猎到的是熊狼还是虎豹,竟然比不过王兄好运捡来的白鹿。衡王殿下,上天对我们这样的儿子是不是向来不公平?”林晗笑道:“我以为二殿下要图谋天下,不应当问这样的问题。”贺兰稚眯了眯眼:“人心不是石头,我看得出你跟我一样怨恨,只是你不承认,装作不在意。假若你跟我一样,恨就挥刀而起,你会少很多痛楚。穆秉恪,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用梁国话来说应该同病相怜,我们能做朋友的。”林晗微微颔首,紧拽马鞭:“狩猎吧。一个时辰后见。”他执起缰绳,矫健地冲出人群,大风扬起肩头斗篷,身后随从山呼海啸地跟上。卫戈紧追在他左侧,手中马鞭呼哧厉响,回声宛若雷霆涌动,绵延在山谷深林间。“贺兰稚犯了什么病?”卫戈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呼啸的风里,“对着敌国亲王一诉衷肠?”“他使攻心的计策,想拉拢我。”林晗爽朗地笑着,一抽马股,“这厮狡猾,我都快被他说动了。”卫戈凝默一瞬:“你身子才好,真要去狩猎?”狩猎耗费体力,林晗如今的情况怕是撑不住。他思量一瞬,勒停了战马,让手下军士到林中打猎,自己带着卫戈拐进另一条僻静的路,策马走在白雪皑皑的丘坡上。坡上没有树林阻挡,视野开阔,一眼能望尽荒莽的瀚漠。两人逆着风雪并辔缓行,卫戈忽然道:“夫人会不会知道合欢毒的解法?”林晗摇摇头。说起母亲,他首先挂念到的却是清徽。不知他离去这么久,在那边过得如何?不过经卫戈一提,他倒想起穆思玄说过的一番话。“她在宫里就生下你,借此要挟西平侯带她出去,你不会不知道吧?”他照着年岁一算,竟发现这话并非全无道理。息姮应当就是在宫中生下的他?一股凉意缠上林晗后背。假如真是在宫中出生,清徽为他舍生,息姮认定他是西平侯的孩子,穆令昭一心维护皇室却甘愿扶他登基,那他到底是谁的孩子?林晗硬着头皮问卫戈:“桓儿,你娘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关于我的事?”卫戈不解道:“未曾……怎么了?”林晗自嘲道:“她那会儿不让我们在一块,我以为她好歹跟你说过些什么。”长公主深受前代帝后喜爱,出嫁前一直住在宫里。林晗以为当年宫闱里的秘辛,她多少知道些许。卫戈思忖片刻,补上一句:“她倒是尽数落我了,没说过你不好。偶尔还不情不愿地夸两句。”林晗忍俊不禁,一时轻松了些,策马疾行几步。长公主精明,知道卫戈喜欢他,便不讲他的不好,数落了儿子再夸他两句,也算消解卫戈心结,变着法哄世子开心。卫戈眼带希冀,道:“你想见她么?”林晗:“算了吧,她不愿看见我。”卫戈垂下脑袋,轻轻嗯了声,转而又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含宁,你看山坡有雪,我带你去玩吧。”林晗好奇道:“怎么玩?”每逢冬日,燕云一带流行冰戏,人两脚踩上四尺长、形如弹弓的木槎,在雪中冰上极速滑行,用以游玩取乐或是追赶猎物。卫戈取下刀剑斫木,很快扎好一乘冰舟,又割开带来的豹皮氅子,里侧朝外裹住两根犄角。林晗吃惊地盯着他忙碌,张口结舌:“你这从哪学的?”卫戈踩上冰槎,笑道:“我先替你试试。十来年没玩了,只记得当初我爹是这么做的,没问题了你再玩。”林晗盯着前面雪绒绒的陡坡,失声拦住他:“你别乱来!我怕你一失手真去见你爹了!”禄州往事“含宁担心?要不跟我一块?”林晗飞快跳下马,腿脚陷进雪坑,每走一步便扬起阵沙砾似的雪雾。卫戈贴上他面颊蹭了蹭,冰冰凉凉,鼻息像是滚烫的云,开在彼此飞荡的发梢间。雪筏子是独木扎成的,踩上卫戈便显得有些逼仄。林晗攀上他右肩,墨玉似的瞳仁里盈满雾气。“拉我上去。”卫戈让开些位置,一把拽起他,林晗的斗篷在风中摇曳,仿佛飘舞的风筝。木槎歪斜在山坡上,连带着他的身子也朝下方倾斜,四方密匝的松林在深杳的远方汇成个墨点,细碎的白辉从层叠树影后溢出,显露些圆弧般的晨曦,宛如皎洁的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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