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说着话,进了御花园,远远地瞧见裴信在亭里跟一个年轻人对弈。当康长公主微微一笑,“瞧瞧人家,你有这么好的出身却胸无斗志,白白便宜了别人。”穆惟桢并未搭话,随着她往浓荫滴翠的亭台间走去,便见柳太傅和裴子玉都在棋局一旁。裴子玉一袭素白衣裳,眼圈红肿,似是劳郁加身,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她和檀王样貌出尘,两人身上都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仙气,一眼看去,倒真似对璧人。檀王正下着棋,见当康来了,率先起身行礼,唤了声皇姑,长公主只嗯了一声,也不答话。柳太傅摸着苍白的胡子,笑道:“臣见过长公主,楚王。”长公主朝着太傅微微俯首:“许久未见太傅了。”老太傅呵呵笑道:“今日檀王回宫,我这个做老师的,怎么也得给王爷点面子。”柳太傅是三朝老臣,在朝中威望颇盛,资历无人能及,门生遍布天下,当年亦做过檀王的老师,裴信亦是他门下桃李。许是秋高风寒,裴丞相今日憔悴了许多,双眼带着倦色。他怀中抱了只皮毛若雪的狮子猫,伶俐可爱得很,长公主见了便喜欢,要过来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檀王笑道:“这只蓝金瞳玉狮子是东陵御猫的后代,皇姑若是喜欢,我便差人再送一只。”长公主抱着鸳鸯眼的白猫,惊叹道:“这小猫可爱,也不挠人。”裴信落下一子,“剪了指甲,哪里会挠人。”她便笑道:“这却是怪事。旁人见了这等可爱的生灵,心疼都来不及,你倒好,先惦记着剪指甲。”观棋不语,几人闲坐片刻,棋盘上便分出胜负。檀王叹道:“我棋艺不如裴师兄,甘拜下风。”裴信道:“走一步,看十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檀王还需磨练心性。”檀王笑吟吟地垂下头,似是有些羞赧,继而转向楚王穆惟桢,有些疑惑道:“咦,王兄也在此处,怎不见齐王?”他口中的齐王便是当年和穆秉恪争过帝位,背后有聂家撑腰的穆献琛。穆惟桢眉头一皱,“兴许是先进宫了,已回府去了吧。”当康长公主笑道:“我听说齐王好骑猎,一到了盛京便迫不及待地往神都苑去了。年轻孩子,真是精力充沛。”柳太傅闻言不豫,裴信亦是冷笑一声:“他倒是比两位王爷宽心。”长公主道:“我比不得年轻孩子,也累了,先走一步,子玉什么时候来的,跟母亲一同出宫?”裴子玉自从嫡母一来便恭谨地侍候在侧,此时倒是迟疑:“母亲,我……”“罢了。”当康神情沉了沉,对着穆惟桢道:“很久没去侍奉太后她老人家,楚王,你随我一同吧。”两人照着原路往回走。柳太傅年事已高,没过多久便也疲乏,要出宫回府去了。檀王自告相随,礼数周到细致,瞧得老太傅合不拢嘴。转眼间,凉亭中只剩下叔侄二人。裴信默默地捡着棋子,不时轻咳两声。裴子玉捧着棋笥,忧心道:“近来天寒,叔叔务必保重身子。”他脸上难得露出个宽心的笑容:“子玉近来长高了,也瘦了些。你及笄后就难得见一面,再往后等成家,一年到头才能见一回。陪我一起出宫吧,今日在家中用个便饭。”当年兄长临终,裴子玉便交托给了他抚养,亲眼看大的孩子,自是亲近许多。及笄后子玉搬出相府,这段时间一直陪着祖母独孤夫人,和叔父许久未见。也不知是否是思亲之故,她忽地拿起手帕掩泪,泣涕不止。“叔父,侄女不想出嫁。”裴信温温柔柔的:“哪有女孩子不出嫁的。”裴子玉红着眼眶,泪如雨下,“我不愿出嫁,子玉愿为先皇守孝,以报陛下恩义!”裴信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你跟陛下自小知交。人活一世,来来往往都需看淡,不要心怀妄念。”裴子玉道:“陛下不在了,我的心也不在了。”他似是不喜这话,略微皱了皱眉头。裴子玉收敛心绪,绝望地擦干眼泪,恢复成端庄大方的世家小姐模样。两人从偏门出了宫,门口停着两乘车驾,上车之际,裴子玉忽然道:“往日父亲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他必是想不到,同样的命运也会落到女儿身上吧。”她说完这话便不敢看叔父的脸色,慌乱地躲进车帷里,一路上心绪不宁。到了丞相府,叔侄两个沉默不语地吃了顿气氛诡谲的饭,待到辞别之时,她才听叔父妥协似地开了口。“先皇的丧仪是大事,明日灵柩移往清都观。你们幼时感情甚笃,子玉不妨跟我同去。”林晗举着一盏烛火,残烛在风中摇曳不止。他的手指在一张舆图上反复勾画,对着面前的卫戈道:“清都观在盛京城西,郁山北麓,他们人马浩荡,定会走这条大道。难为裴允之替我置办个棺椁,你就地把他解决了,省得浪费。”数日前两人从东都动身,星夜兼程到了盛京,在皇城里逗留几日,找了家鱼龙混杂的邸店住下来,探听到风声共谋大事。此时天色熹微,东方浮现出丝缕透亮的云,他手里的残烛终于耗尽,倏地灭了。晨光洒在灰暗的房间里,他看不清卫戈的面容,凭着印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既然诚心归顺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的。百万人中取敌酋首级,我相信你做得到。”卫戈有心探问:“谢了你的信任。先杀聂铭,再杀裴信,陛下真是好胆识。”“你手段那么高明,杀裴信不难吧?”林晗皮笑肉不笑地瞅着他,“我不是没见识的莽夫,自有我的计较,你做好这件事,算你从龙首功了。”那小刺客往后仰着身子,垂眼觑着他,“他知道你没死,必定防范着。”林晗笑着摇摇头:“他机关算尽,却算不到我要杀他。”“如此说来,他待陛下真是情深义厚呀。”话音未落,林晗便皱着眉头,生出一股烦躁:“牙尖嘴利,我看你什么时候金盆洗手,去做个说书的,倒是合适。”卫戈浅笑拱手:“怪不得我听说帝王善变,方才要许我从龙之功,这会便要赶我去说书。也罢,等我支了摊子,定将陛下伟业传扬于世。”林晗跟他深交才发现,这人不光用刀子杀人,那张嘴也是个杀人诛心的。每每针锋相对,他必是被气得七窍生烟那个。往日在宫里,谁敢跟他如此说话,卫戈却不犯悚,乐此不疲地往他心头点火浇油,像是喜欢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刻意招惹他生气。他做了多年皇帝,自是心胸开阔,久而久之也不跟他见识,耐着心性修炼出反唇相讥的本事。林晗将手里地图交予卫戈,惋惜道:“是啊,我许你从龙之功,你这次可得把事情办牢了,要是有个万一出师未捷,可只能深藏功名了。”卫戈听他话里有轻蔑之意,轻嗤一声拿过地图:“你也别小看我。”天狼祸星这小子心如古井,只有激将法管用。对于既有本事又有野心的人,最难以忍受的便是被人看轻。早先他问过卫戈为何主动投奔他,小刺客给的答案很简单。在聂氏手下跟在林晗手下不同,杀一个人是贼,杀一万个便是将军。林晗大概能猜到卫戈追随自己的缘由,其一在自保,聂铭死后,聂家早晚会被政敌清算,手下豢养的死士爪牙岂会有好下场;其二在野心,这小子谈吐不凡,不似愚昧之辈,争名逐利的渴望昭然若揭。太平盛世,门阀当权,出身寒微的要出人头地难于登天,做世族门下的杀手只能一辈子下贱,还不如孤注一掷,乘机择个明主搏一搏。林晗道:“好了,时候差不多了。你往郁山去埋伏着,等我安排好京中事宜,便来跟你会合。切记,一旦得手务必速退,若惊动了兰庭卫,想脱身可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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