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是扣留手机。甫一进门,黎棠就被那山呼海啸般的叫喊声震得恍惚。同样是尖叫欢呼,却与学校运动会的天差地别这里的人们歇斯底里地发散着亢奋,狂躁,或者戾气。在这里,鲜血,汗液,甚至是呼吸的浊气,都是令人更加愉悦的兴奋剂。不过黎棠顾不上新奇,他只是着急,想快点找到蒋楼。拳台上罩着八角铁笼,自屋顶射下来的巨大光柱照得天地亮如白昼,里面缠斗着的两个男人如同原始的野兽,挥出的每一拳都似要让对方毙命。确认蒋楼不在台上,黎棠开始顺着喧闹的人群外围绕着走,希望能找到后台休息室之类的地方。为营造氛围,观众席并未亮灯,黎棠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突然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因祸得福,被脖子上挂着证件的工作人员扶了一把,黎棠立刻抓住他,高声问:“你知道蒋楼吗,蒋楼在哪里?”跟着工作人员进入后场,穿过九转十八弯的阴暗走道,推开其中一扇门时,乍亮的灯光让黎棠眯了眯眼睛。看装潢是一间休息室,墙边竖着成排的储物柜,不知谁喝完的饮料瓶丢在地上,被路过的拳手一脚踩扁。蒋楼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工作人员上前与他说了什么,他便站了起来,转头看向门口,视线在黎棠身上逗留片刻,又收了回去。一分钟后,屋里其他人员撤离,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把门带上,“哐”的一声,世界骤然安静。立在门口的黎棠犹自踌躇着,便听蒋楼问:“找我?”黎棠点头。“那还不过来?”黎棠便走了过去。离得越近,越能看清蒋楼现在的情状应是从拳台上下来不久,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凌乱,衣服也还没来得及换,身上只披一件宽松的黑色浴袍,腰带散在两侧,露在宽大袖口外的双手都绑着绷带,上面有不知蹭上去还是渗出来的血迹。自下往上,从膝盖,到腰腹,再到胸口……黎棠无心去欣赏这具身体漂亮的线条和肌理,只看到斑驳遍布的淤伤,触目惊心到让他一霎忘记呼吸。连脖子以上都未能幸免。下颌的伤埋入颈窝的阴影,尚不算明显,左眼上方眉骨处那似乎一碰就会血流如注的淤紫,还有嘴角已经凝固的暗红血渍,无一不昭示着刚才的战斗有多么激烈,比现在场上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蒋楼本人似乎不以为意。他有一双瞳色极深的眼睛,总是不显情绪,因此哪怕是切肤之痛,也能藏匿得无声无息。蒋楼扯开嘴角笑一下:“这里很难进,你是怎么混进来的?”黎棠摇了摇头,似是在说,也不算很难。难的是体味此刻的心情。自下午听完周东泽的那番话,黎棠就在想,等见到蒋楼,或许该问他,你接近我是不是别有用心?可当见到蒋楼,都忘了个干净。只记得薄暮冥冥的山脚下,少年背对山峦,风将他的衣服鼓起,像画上快要被残阳吞没的孤孑背影。“如果不能每天都喂它,那就不要给它希望。”“如果它明天又等在这里,怎么办?还有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它都会蹲守在这里。”直至此刻,才领悟那天蒋楼说的话是何意,也知道独立强大如他,身上那矛盾的脆弱感是来自哪里。他和那只小狗一样被抛弃,所以没什么可在乎,甚至可以随意宣泄痛苦,作践自己。因为他孤身一人,从来无人疼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黎棠感到自己在被一股的强烈本能操控,以至他意识尚且迷蒙着,手却已经抬了起来。触及眼角的伤口,指尖动作极轻,怕弄疼他。即便如此,蒋楼还是眉心蹙起,连带叹息:“怎么又哭了。”他张开手臂,轻轻一拢,将黎棠带入怀里。“是害怕吗?”蒋楼身体微躬,伏在黎棠耳边问。黎棠缓慢地摇头。“那是怎么了?”声音也很轻,似诱哄般,轻易让人听出缱绻柔情。蒋楼又问:“是心疼我吗?”无端的,黎棠想到苏沁晗说,蒋楼总是等着别人来撞他这堵南墙。此刻竟然感同身受。黎棠想,无论是谁,就算察觉到危险,也无力挣脱这温柔的陷阱。于是黎棠点了点头,脸埋低,深嗅他身上的掺杂血腥味的苦寒气息,垂在身侧手抬起,攥紧他腰际浸汗微湿的布料。任是南墙,也只好撞上去。谁让他那么脆弱,那么需要我。算不算一个吻是蒋楼先松开手。一声低笑落在头顶:“好了,我先去冲个澡。”慢腾腾地从他怀里退出来,黎棠吸了吸鼻子,正要用手擦眼泪,蒋楼递来纸巾。刚接过来,蒋楼手一抬,掌心在黎棠头顶揉了一把:“别乱跑,在这里等我。”黎棠便听话地等在原地,一张纸擦眼睛,一张纸擤鼻涕,剩下一张叠好攥手里。擦完往墙边挪了两步,黎棠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眶通红,脸色如纸苍白,嘴唇也不知什么时候咬出血印,实在不太美观。蒋楼从淋浴房出来的时候,黎棠正用手指做梳子摆弄头发,闻声扭头,见蒋楼上半身没穿衣服,又匆忙撇开视线。蒋楼自是发现黎棠在装模作样,心觉好笑。刚才自己也穿这样,抱的时候怎么没见他紧张。从储物柜里拿出t恤套上,把外套挂在臂弯,再甩上柜门。“走吧。”蒋楼说。到门口,黎棠从门口保安那里拿回手机,解锁一看不对劲,屏幕裂了一条缝。坐在公交车上,黎棠借蒋楼的手机当电筒,迎着光细看,裂开的似乎只是钢化膜。松一口气,把手机归还,抬眼便看到蒋楼正看着他,嘴角微翘。黎棠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不甚自在地起了个话头:“你的手机不是好好的吗?”“嗯?”“打了一天,都没通。”蒋楼垂眼,解锁手机,恍然般地说:“静音了,没注意。”点开通话记录,一共有来自黎棠的二十八个未接电话。比他想象的还要多。晚班公交车总是比白天行驶得慢一些,前方即将抵达蒋楼家附近的站台,黎棠站起来,跟随蒋楼一起往后门去。蒋楼拉着吊环,偏头问:“不回去上晚自习?”“不回了。”黎棠说。“你不用陪着我。”蒋楼说,“我不会做傻事。”黎棠微怔。他果然什么都知道。“我请过假了。”黎棠还是说,“正好有几道数学题,想请教你。”蒋楼便抿唇,不再言语。今夜无星无月,风声也轻,分外静谧。经过小卖部的时候,蒋楼又进去买了包猫耳朵,到家门口时递到黎棠手里。黎棠惦记他赚钱不易:“也不是每次都要吃的……”蒋楼进门,开灯,从书包里拿出题册,顺便把桌子下面的塑料凳踢出来:“那下次你请我。”黎棠喜欢“下次”这个词,意味着他们的故事还有后续。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黎棠轻快应道:“一言为定。”半个小时讲完两道题,蒋楼拿出草稿本,在上面写下一道题型类似的新题,并规定黎棠十分钟内解完。黎棠心里叫苦,表面却不敢忤逆,在灯下咬着笔头思考,思路还没找到,先注意到蒋楼的字,称得上铁画银钩,行云流水,是让人想拿来临摹的那种漂亮。不仅汉字,蒋楼的英文也写得很好看,他的英语试卷比黎棠这个课代表的都适合贴在班级布告栏,当作标准答案展览。除了听力部分。碍于单侧耳听音能力丧失,蒋楼的英语听说水平堪忧,二十道听力选择题经常错一半。这看似不起眼的“偏科”直接拉低了蒋楼的总分,黎棠算过,如果他的听力只错两题,便能轻松进入年级前三。一方面认识到蒋楼的努力和优秀,另一方面,又很难不为他惋惜。要是他的父母尚在人世,哪怕是单亲,只有爸爸在,至少能保护他,他的耳朵就不会受伤,就可以更轻松地站在群山之巅。更不用这样辛苦地谋生,明明难过却还要逞强。察觉到黎棠的注视,蒋楼抬起头:“做完了?”“还,还没。”黎棠立刻坐正了,视线回到题目上。写了两行,笔尖在纸上越动越慢,黎棠小幅度地侧过身体,用余光悄悄地瞧过去。还是被逮个正着。蒋楼看着他笑:“算了别写了,来帮我个忙。”一分钟后,黎棠手里捏着刀片,和蒋楼面对面坐着,茫然到顾不上害羞。“你是说,让我用这个,划破淤血的皮肤?”蒋楼“嗯”一声。“为什么?”黎棠有些难以置信,音调微微抬高,“这样不疼吗?”“让皮下的淤血流出来,伤口好得快。”蒋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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