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几位先生教授之功。”韩冈顿了一顿,“同时是韩冈在河湟数载所历种种之后,才有的一番心愿。”
“玉昆你的行事为人,子厚表叔在信中多有夸赞。在河湟战事激烈的时候,仍不忘揣摩大道,更是难能可贵。”
程颐客套了两句,便带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韩冈冲着程颐拱手致礼:“格物致知一说,在子厚先生那里也有闻及。不过韩冈更多的,还是两年前在京城伯淳先生那里受教的结果。韩冈自得了伯淳先生的开悟,回去后便事事留心,风吹草动,马拉车行,皆拿去格。日久功深,也终于小有心得。”
韩冈并没有标榜张载,而是将提点之功归于程颢。但程颐明白,他和程颢所说的格物致知,却与韩冈所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都是想自万物中找出永恒不灭的道,但各自走上的路,是截然不同!
在二程之前,无论是汉时郑玄、唐时孔颖达,都是把“格”解释成“来”,将格物致知四个字倒过来解释,知善事,来善物,知恶事,来恶物。到了今朝,汉唐的解法被宋儒抛弃,各家便有各家的解释了,但还是小家子气为多,比如司马光,将格说成是抵御——抵御外物之诱,然后方能知至道。
二程所言格物,却是穷究万物至理,格出来的是形而上的大道。这一点,可以算是他们所首创,也让他们傲视其余众家儒者。
而韩冈的格物得启于程颢,可格出来的道,却没有脱离有形之物,反而更近于形而下的器。所谓的力学三律,都是直接作用于外物上,从里到外都是张载气为本源的认知。大其心是大了,但未免太过于浅薄。
程颐毫无避忌地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并说道:“正如湖海之别,想那洞庭、鄱阳,虽然广阔如海,又近于世人,可究竟不如海之渊深。”
身为一代儒门宗师,必然已经拥有了自己的道路。在大道已经走得很远,又怎会为他人之言所影响?韩冈也没能指望可以说服程颐,而他也不想跟程颐这位主人吵起来。
“万事万物皆有道,皆是韩冈所欲知,吃饭读书时,亦处处可见。”韩冈微微欠身,不与程颐咄咄逼人的眼神对视,“力学三律,韩冈偶得之,不敢称知为大道,但推及他物,亦能得以验证。能知一物之源理,便可推而广之,此便是道。致知明道,便可以诚心用于天下。”
程颐气貌凛然,而韩冈则谦和有礼,但气氛却是紧绷着,大道之争不同于他事,不可和而同之,互相之间都难以说服。
程颐也知道,韩冈既然能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中,就自己开创出,虽是韩冈自己都说是要“以旁艺近大道”,自承是旁门左道,但“近大道”三个字,也可见其心,根本不会轻易改变观点,当然更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折服。
两边有些僵持不下。这时候,一名穿着仆佣衣服的老者,在书房门外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来。
这是程珦自少带在身边的书童,现在又成了程家的管家。他向着程颐和韩冈各行一礼后,便问道:“老仆受命来问二郎,今天家中可是来了稀客?”
“稀客?”
程颐看了韩冈一眼,张载的这位弟子也的确算是稀客了。毕竟不常见啊……
因为让老管家带话的是程珦,程颐站起来后才点点头:“玉昆的确是稀客。曾经在京中听过大哥的教诲,还带了横渠表叔的信。”
老管家冲着韩冈一躬身:“即是如此,那就请客人到正厅相见。”
……
“……那韩小官人立于门外,身上头上全是雪。程家看门的六丈出来后,请他进去,抬起脚,留下的印子怕也有一尺厚了。”
邵雍面前,回来的邵家仆人说得夸张,今天的雪也没那么大,但邵雍知道,至少韩冈冒着雪在程家门口等候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这件事,是不会错的。
韩冈的名字,邵雍依稀也听说过一点,年纪轻轻的朝官当然受人瞩目。何况前段时间,河湟功成的消息传到洛阳时,程颢也提起过他。
听说了今天这一事,邵雍忍不住要感叹着:“不意横渠弟子守礼一至于此。程府门前犹如是,子厚面前当可知了。”他就站在一边的儿子邵伯温,“大哥儿,你也要跟着学一学。”
邵雍年过四旬方娶妻,生儿子更晚。虽说邵雍已经年近六旬,但长子伯温也不过十五六岁。
邵伯温一扬脖子,不服气地道:“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如今虽是谦抑,日后未必还能如此。孩儿听说韩冈近于新党,又奔走于王介甫门下。非此,如何得以幸进?”
邵雍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了,立刻问道:“这话是哪里听来的?”
“只听着外面都这么说。”
“此时妒其得用的非毁之言。韩冈能出人头地,那是他用心国事,另外自有他的缘法在。”邵雍看着儿子点头称是,但神态中人不是如何信服,无奈地摇头。他暮年得子,儿子读书也算用功,打是舍不得打的,只能板起脸来,道:“年节前,你且在家安心读书,勿要再往外去,更不要多言妄语!”
“富家也要少去。”邵雍却没把最后一句说出口。
邵雍并不算敌视新法,虽不认同,但也不会强烈抵触,算是温和派,至少不会像旧党的司马光、文彦博那般仿佛不共戴天的性格。也不会如富弼那般,一听到新法就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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