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餐区是游轮上的几间餐厅里规格最高的一个。正式晚宴不比自助餐,耗时更长,客人要求多还不好应付,用餐时间又包含了一些表演项目,服务员也跟着不轻松。 此时夜深了,游轮外面的海浪声一点听不见,辛榕半哑的嗓音穿过走廊,擦刮着邵承昀的耳膜。也不知怎么的,邵承昀心里微微一动。 辛榕个子不矮,目测也有个177,178的身高,但邵承昀比他高出不止半个头,体格也更健壮些,看他的神情便显得居高临下,透着令人畏惧的冷峻。 “说什么?”他反问辛榕,眸色很深,让人揣摩不透。 辛榕沉默了几秒,才说,“邵总叫我来,还是为了今天中午那件事吗?” 邵承昀刚健身回来,一层汗贴在皮肤上并不怎么舒服,这时也没心情和辛榕细聊。 他又用房卡拍了一次门,又是嘀的一声响,这次他直接把门把压下去,沉着声说,“我刚健完身,洗了澡再说,进来替我收拾东西。” 辛榕愣了愣,邵承昀已经推开房门,一步迈了进去。 其实辛榕在过来的路上,设想过一些可能性,最糟的那种他也想到了。 但邵承昀首先在气质上不是个猥琐的人,他背着健身袋走到辛榕跟前那几步,表情虽则冷淡,眼神却很稳,没流露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辛榕对他谈不上多坏的印象,只是觉得二人之间身份悬殊,不愿多生事端,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邵承昀反手把着门,回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了:他对辛榕的耐性所剩无几。 辛榕毕竟人在屋檐下,这份工作对他而言很重要,他只能跟着进了套房。 邵承昀把健身袋往门边的矮柜上一扔,指着放在一旁的一堆还没开封的衬衣,说,“把这些衬衣收拾出来,放衣柜里。这边的装饰品都拿走,给我留一块办公区域。” 搭乘这趟五天四夜的游轮旅行,本来不在邵承昀的计划之中,因此除了一个随身的笔电,别的什么他都没带。好在游轮上也有商店,下午就有员工给他送了几套全新的衬衣西裤,都还没拆封。 邵承昀说完以后,自己进了里间,换下衣服去浴室洗澡。十几分钟后他再出来,发现外间全都收拾好了,辛榕正把最后一件熨烫完毕的衬衣挂进衣柜。 邵承昀穿着浴袍,辛榕听见脚步声回头,一下愣了愣。邵承昀倒是一副平常的样子,环视一圈室内,似乎对辛榕做事的干净利落感到满意,对他说,“正好我这几天在船上没有助理,你先不用回餐厅做事了。” 言下之意,是要把辛榕留在自己身边。 辛榕听完头都大了,这一出接一出的没完没了,他也想不明白邵承昀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过不去,正在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拒绝,邵承昀已经走到了跟前。 他们之间就差一步,辛榕身后是衣柜,没处可退。邵承昀并无勉强他的意味,就只是走近了跟他说话,但气势摆在跟前,辛榕还是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来自成年男性的压迫感。 他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邵承昀因为他这个突然的小动作,视线在他唇上定了定,迟了两秒才发出声音。 “签合约对你没坏处,为什么不同意?”邵承昀问得很直接。 辛榕很缺钱,邵承昀看过他的资料,知道他母亲在病逝前花了不少医药费。家里的一套房子也卖了,为了筹措换肾手术的钱。可惜辛母在术后出现排异反应,又拖了一年最终还是走了。 辛榕至今还有欠债没还完,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来,要靠赚工资还上这笔钱并不容易。 换作其他人,天降一个邵氏的继承人要跟他配着生辰八字结婚,估计什么也不问当场就同意了。辛榕这种反应在邵承昀看来不能理解。 辛榕被邵承昀挡在衣柜前,避也避不开,他索性靠在了柜门上,姿态也松了些,没先前那么绷着。 “您来找我之前,肯定查过我的背景吧。”辛榕说着,口气淡淡的,睫毛的阴影投落在眼下,“我母亲两年前过世了,走之前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在婚姻上不要儿戏。别随便跟人结婚。我答应过她的。” 这下轮到邵承昀愣了几秒。 辛榕说前半句话的时候,像个洞悉世情的人,有点年少老成的感觉。后半句说到母亲生前的嘱咐,又显得很纯情,好像把亡母的遗言看得很重。 辛榕的父母早年离异,辛榕从五岁开始跟着母亲生活。辛榕的生父做货运生意,家底虽然不能和邵氏比,但小钱还是赚到了的,按说辛榕不该过得这么狼狈。 邵承昀想起母亲林莺给他看的那份资料,辛父再婚后又有了小儿子,估计从此就对前妻和长子不闻不问了。辛母遇人不淑,嫁了个白眼狼,后半辈子也搭了进去。临终前对辛榕有所嘱托也在情理之中。 辛榕道完隐衷,看着邵承昀,口气很诚恳,“邵总,还请您高抬贵手。” 短暂沉默后,辛榕看见邵承昀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辛榕也曾从其他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笑容只是牵动嘴角,眼神没有温度。 不论辛榕说的是真是假,就算是一番肺腑,邵承昀也不会因此动摇。辛榕不是拥有选择权的那一方。 邵承昀没有应允什么,也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对辛榕说,“今晚你住这儿,我给祝经理说一声,明天你不去餐厅了。” 说完,他注意到辛榕侧颊的咬肌动了动,像是暗暗咬紧了牙。 但最终辛榕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接受了安排,低着声,说了句,“我还没吃饭,我先回去把晚饭吃了,行吗?” 祝经理是在餐厅打烊后告诉他,邵承昀要他去一趟客房。辛榕心里揣着事也吃不下东西,就直接来了客舱。 邵承昀听他说起亡母遗言时,内心毫无波澜,听他恳求自己高抬贵手时也同样无动于衷,这时见他神色隐忍地说自己还没吃饭,却不自觉地皱了下眉,立刻说,“给你叫个客房服务。” 辛榕不想承他的情,“不用,邵总。” 邵承昀抬手指向一旁的椅子,“等着。”语气不容置喙。 辛榕没办法,只能在房间里待下了。 客舱的送餐服务至少需要半小时,但是邵承昀的电话拨出去不出十分钟,前门就被敲响了。 辛榕起身去开门,心里祈祷着不要是相熟的同事来送餐。门打开以后,走廊上站着一个有些面生的服务生。 游轮上的工作人员多达五六百人,相互间没打过照面也很正常。辛榕暗自松了口气,从对方手里接过托盘,道谢以后折返回屋。 邵承昀坐在长桌边,刚开始一个远程会议。辛榕端了食物也不敢吃,不知道这些餐盒里有没有邵承昀自己的宵夜。 正在犹豫不决,身后传来两下扣响,他转过身去,邵承昀以指节敲着桌面,沉声说,“都给你点的。” 辛榕听他这么说了,就把托盘端到距离长桌最远的角落里,意在不打扰邵承昀开会,然后打开一个装着炒面的盒子,开始埋头吃面。 时间已经临近深夜11点,尽管套房里装有双层玻璃窗,仍能听见起伏不定的海浪声,相对的,也带来一种海上独有的空旷与静谧感。 邵承昀开会戴了耳机,辛榕听不见那头的人说话。邵承昀的话也很少,偶尔讲上几句,语速平缓且声线沉稳。 辛榕听在耳里,视线没有看过去,却又不由自主地跟着男人说话的声音走神。 他在船上工作了两年多,身边大都是同龄人,玩起来很热闹,但那种空洞的千篇一律的热闹和辛榕之间总像是隔着一层,他不太喜欢也不多留恋。 现在待在邵承昀的房间里,听着他和下属开会,而自己坐在角落里吃晚餐,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反而有种安定的感觉。 邵承昀的远程会议开了差不多半小时。辛榕吃完炒面,喝了一份汤,然后起身把自己用过的餐具收起来扔进垃圾桶,余下没吃完的食物放回托盘。 邵承昀的视线不时地落在他身上,辛榕似乎被看得逐渐习惯了,不如先前在餐厅时那么不自在。 他收拾完了又坐回角落的椅子,这把单人椅有一圈扶手,辛榕蜷坐在里面,不声不响地看手机,头稍微偏着,靠着一旁的墙壁,看样子像是困了。 过了一会儿,邵承昀阖上电脑,坐在桌后冲他说,“累了就去睡。” 辛榕看向他,慢慢从椅中站起,声音不大地问,“我回自己房间行么,邵总?” 邵承昀也看着他,辛榕站在灯光更暗的那块阴影里,略显宽松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衬得身形更为挺拔修长。 邵承昀刚才开会时一直在看辛榕吃东西,下属的汇报没听进去几句,却把辛榕抱着餐盒吃面的样子记得很清楚。 “那边是客房。”邵承昀说着,看了一眼就在辛榕右手边的那个房间,“你要缺什么,可以叫人送来。” 这种频频展现的独断行事终于让辛榕感到不堪忍受,他突然有种冲动,大不了这份工作别做了,也不能这么任人摆布。 拒绝的话几乎滑到了嘴边,却听得邵承昀又说,“要按照你母亲的意思,怎么结婚才算是不儿戏?” 辛榕一怔,这问题他根本没想过,脑子一下转不过来,怔了怔,犹豫不决地说了句,“至少、至少要相互了解,有些感情基础……” 邵承昀坐在桌后,神情平静地看着他,过了有半分钟,淡声道,“行,那就培养培养吧。”你要不放心,晚上可以锁门 培养什么? 辛榕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男人起身,绕过长桌走到他跟前,手一伸,揽住了辛榕的一侧肩膀。 辛榕没想到他会有这个动作,整个人跟着僵了一下。邵承昀的手掌很暖,掌心的热度隔着布料渗下来,贴在辛榕的皮肤上。 他带着辛榕往那间客卧走了两步,另只手把门推开,里面的摆设顿时一览无遗。 “两间卧室各是各的,中间没有打通。你要是不放心,晚上可以锁门。”邵承昀说着,松开了辛榕。 他的下颌线条偏冷硬,但不妨碍面容的英俊,反而增添了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说服辛榕留下来,邵承昀说到可以关门睡觉时,带了些不经意的哄人的口吻。 辛榕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一下就有点混乱,也有点招架不住。邵承昀站在他身后,那种强势的、又似有意收敛起来的气息笼罩着他。辛榕整个懵了几秒,才说,“我要回去取一样东西。要是你同意,我就住一晚。” 这个要求乍一听来没什么特别,邵承昀以为他要拿睡衣或充电器一类的私人物品,说,“你去。” 辛榕也没有再多解释,这就去了。过了几分钟,邵承昀听到敲门声去开门,辛榕站在外面,手里抱着个小缸子。 邵承昀先皱了下眉,而后失笑,“这东西还能带上船?” 那缸子里养着一只小草龟,随着水波晃动,也一同摇摇摆摆的。 辛榕低声说,“检查的同事通融一下就行。乌龟不打扰人。” 这只草龟是从辛妈患病那年养起的,已经养了四年多,于辛榕而言是个伴。没了这只龟,辛榕在晚上很难入睡。起先他是偷偷藏在包里带上船的,后来和同事混得熟了,登船检查的人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邵承昀让他进屋,又多看了一眼那只龟,问,“有名字吗?” 辛榕说,“123。”顿了顿,又说了一次,“123。”同时把手指放到水缸里,那只小草龟也不知能不能听见声音,竟然慢慢朝着辛榕的手指方向支棱了一点。 邵承昀唇角笑容深了些,这个漂亮的男孩儿背地里养了一只名叫123的乌龟,也不知戳中了他的哪个点,让他不禁笑起来,继而说,“你还敢把乌龟带到我跟前?” 辛榕进了屋,往那间客卧走,边走边说,“邵总还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么?要是您就为这个把我开了,我只能举报您以职务之便骚扰我……” 他们俩都是开玩笑的。夜深人静的套房里,因为一只乌龟而相互打趣了这几句,原本生疏紧张的气氛却好像变得融洽了些。 辛榕把玻璃缸抱进客卧,放在床头柜上。 邵承昀站在卧室门外,和他说,“一会儿要做什么要吃什么,自己来,不用问我。” 辛榕转过身,看着邵承昀,嘴角抿了抿,小声应了句,“嗯,晚安邵总。” 他站在床边没有动。邵承昀伸出一只手,主动替他带上了门。 辛榕刚才趁着回去自己房间的功夫,已经简单洗漱过了。他在床边坐了几分钟,最终没有过去锁门,直接摁掉床头灯,推开被子睡了进去。 那扇被邵承昀带上的房门就与外间隔着一条缝,透出一道隐隐绰绰的光。 辛榕仰面躺在床上,又不时偏过头去看那条透光的门缝。 就像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他忍不住想。 四周太静了,只有船舱外的海浪声在循环起伏着,反倒让人思绪更乱。 辛榕脑中一件一件过滤着今天发生的事,结果越想越睡不着。加上他有点认床,身体其实很困乏了,精神却始终松不下来,眼看着123都趴在一株水培边不怎么动了,辛榕还是睁着眼在床上来回翻腾。 后来隔门传来隐约的人声,是邵承昀接了一个电话。他的口气比较温和,不像在谈工作上的事,更像是和家人朋友闲聊。 随着低沉的男声不时传入辛榕耳中,渐渐的像是有了某种镇定安神的作用,让辛榕的情绪得以放松下来。过了不多时,邵承昀的电话还未讲完,辛榕已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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