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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我便是桃花有心开也要你枝繁叶茂等我来（第1页）

第九十六节

我便是桃花有心开，也要你枝繁叶茂等我来

先集中人力盖炸药库。因距离场院较远，又地设沙丘高处，故车子难以推动，只能靠人工运水运砖。然而，几十号工人一窝蜂地挤在一起，却不见老板和经理督阵，只有一个叫“诸葛”的，姓林，说是“领队”的二弟，站在一旁指手画脚。他说话声音不大，但烟不离手，一嘴黄板牙，时不时地催促一声：“快干！”

是不是一个企业都该如此权力不集中、如此纪律涣散呢？昨天有了一名姓林的“领队”，今天便有了“领队”的二弟，明天呢？

忽听有人大喝一声：“不听老子的话？小心我剁你三截子！”

回头才看见，“诸葛”正在斥骂一个背砖的四川小子。那小子蓬头垢面，嘴唇干裂，黑色西装宽松破旧，眼里无神身上无力的样子。可能是四川小子没有完成“300个砖头”的规定任务吧？我转过身，继续干着我的工作。我想，除了我们几个老实疙瘩肯泼了力气背砖之外，还有几位“组长”都干什么去了？他们是不是都去宿舍里闲谝了？是不是大家都躲得远远的，到了晚上，这一堆砖头就会自行跑到沙丘上去？

不管咋样，我首先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可是到了宿舍，我竟发现那几位“组长”真的就在里面玩扑克呢！同时听见他们连说带笑，似乎在议论理发馆的妞儿如何如何漂亮，麻五子哥哥如何如何情长。就在我气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一声“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的调子，又从宿舍的另一边，传到了我的耳中。

这样的集体这样的环境，势单力薄沉默寡言的我，又如何施展我的抱负实现我的梦想？

刚逃出了狼窝，又进入了虎穴，刚拔出了泥潭，又陷入了漩涡。都说掉进沼泽或泥潭后，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那么，我是又是已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是不是该选择明智地离去？二十多年来，我就总是这样，身不由己，难以躲闪。“当痛苦来临，你不要害怕和闪躲，因为你已有力量和方法，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泥潭里拔出来。”

我的力量在哪里呢？

我是否应该遁入空门，伴着青灯黄卷？与其木鱼相伴年华，弗如坟丘掩埋绝望……

即将下井。

姓林的“领队”还没讲什么，“组长”就已盘腿歪坐，每人发了一根喜梅烟，唾沫飞溅地召开起“班前会”来：

“各位兄弟，队长是我大哥，二哥人称‘诸葛’，我排行第三，所以大家以后就叫我老三好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既然从五湖四海跑来，啊……”

老三的“开场白”一结束，声音便提高了，那乱糟糟的长头发一甩一甩的，眼睛里仿佛点着了火：“钱是朋友！我就知道只有它才能养家糊口才能娶妻生子……啊，求人不如求自己，谁都知道钱不好挣，可谁都离不了钱。煤矿工是‘三块石头夹着一块肉’，但是想挣钱，还得往这煤洞洞里钻……我们的爹妈，我们的老婆孩子，啊，他们眼巴巴地盼着我们，啊……”

似乎讲顺了口，“组长”把盘着的腿伸开来，转变了话题，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几乎要和闻一多老先生驳斥众叛徒陷害李先生的演讲气度相媲美。

“他妈的刘福祥那龟孙子！我以前在他的手下开运输卡车，没命没夜地给他效了八个月的力。到了最后，他找来会计给大家算账，我们不但领不到一分钱，还得退回45块钱的伙食费，我操他老姐！我卷好了铺盖，喝了整整一瓶红高梁，然后带了刀子找刘孙子算账。我一脚踢碎玻璃茶几，掏出家伙插在他家的饭桌上，操他姥姥，那刘福祥一看情形不对，骑上摩托飞了……啊，无毒不丈夫！跟我一起干活的都尿水子淌着回去给老婆哭去了，我他妈揣了会计递上来的500元钱，一边还把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

“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合力就不愁挣不上钱，拧成一股绳就没有上不去的高山、没有游不过去的大河。啊……以后我就是弟兄们的带头人，啥组长班长的咱一概不论，只要工作面有我就不愁出不了煤。听我的，啥困难都没有，不听我的，有你好果子吃！我就好像拉着一根钢丝绳，你帮着拉就有钱，不帮着拉就没钱。啊……啊”

他一抽烟才记起已经抽完了，就扔掉过滤嘴儿，又接上一根。旁边也许就是他们一伙的，马上给点上了火，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又演讲起来：

“今天我就说到这儿，以后每天半个小时的学习时间，都必须准时到位。谁不想上班不愿挣钱就早点给我打招呼，啊……想挣大钱就要学会井下作业的一切操作规程，没有过硬的本领就不要往黑洞洞里钻！啊，这一切我都会，我是老矿工了，在刘福祥哪儿，啊……”

他还要再讲时，我起身换了换被压麻的双脚，许多人都跟着变换坐姿，还有叫喊“肚子饿”的，他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收了场。

米在锅里翻腾着，可怜我和富贵的心，都被煮得乱糟糟的。还未下井，就来这么一套演讲，将来天长日久的，得服服贴贴地跟着人家“仨兄弟”干，谁心里能是个滋味？

要责备“蓝色疯狂”，实在是自己没有陷入到孤寂的绝望中去。如今真正投身荒芜的社会底层，我才感到油腻残损脏乱的五花八门的报章杂志，又的确可以消磨这帮下井工人的青春和光阴。

还有每日早晨端着饭碗都必须听却听不出什么花样的“组长训话”，统统加起来，便是我们这群即将成为煤黑子的佐料和加餐。

河南的小牛见我读杂志或者低头写东西的时候，就口齿伶俐笑嘻嘻地说：“我们的秀才作家离出头之日不远矣。”

事实上，我这个煤黑子，在那个每每慷慨淋漓口沫横飞如八十老翁教训五岁小孩的组长眼里，不知道还有没有“秀才”成分的万分之一？他在训完话复问大伙“同意不同意”时，我由于声音喊得低了些，被他听到了，他便手指着我厉声喊道：“那个，就你！同意不同意？”

我回答：“同意。”

“声音太小。再来一遍！”

我只好再高声答一句：“同意！”

他这才满意地笑了。

——你在哪里自卑，就在哪里沦陷。

清晨，吉意随风，寒冷像咸盐撒在白菜里，一下子叫我感觉出季节的变更来。在这样的时光里，拖着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的双腿，裹了破旧的大衣，在太阳从沙漠深处冒出来的辉煌时刻，我像一只冻僵的小狗，吸溜着鼻涕，才从荒凉的菜窖处一步一步地回到了宿舍。

昨天忙着清理了水泥板铺就的地下窖池，下午一桶一桶地从宛若狗洞般的窖口下去窖了一卡车山芋，临近黄昏时又拉来一“华山”车卷心白菜，身着风衣噘了嘴巴的队长就派了我去守夜。并且极有诱惑力地留下一句话：“小刘，不要怕冷，守好了菜，明天我给你记两个工！”

两个工，折合人民币又是几许？按组长每天早晨的“训话”分析，最少也要二十块吧？其实我自小就怕狼更怕独人在夜间出没的，但想起还有二十元钱可挣，心里便热乎乎的，似乎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严寒都不重要了，人顿时充满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迈感。

一个人躺在野地里，望着满天的星星，想黄芳不知道还记得那令人销魂的时刻不？那片粉红的荞麦地，那片如海的花丛中，两个肌肤相亲的人，忘了时间，忘了个体的存在，忘了金钱和地位，忘了未来和昨天。心里只有对方，心里只有爱情，别的任何东西都不重要了，彼此喘着气，彼此恨不得把对方吃掉，彼此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便是桃花有心开，也要你枝繁叶茂等我来。

“哥们儿”，等着我吧。“每月最少挣四百块，一个子儿也不少”，这是那个好训话的组长给我们的承诺——照这样推算，不过两个月，我就会带着一千块“现大洋”去见你，届时，你将会明白，我究竟是一块好钢，还是一块废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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