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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哪有什么未来此刻就是未来（第1页）

第三十六节

哪有什么未来，此刻就是未来

果然出了事：盐场主任家的房子被烧了！

幸亏是在白天，附近又有很多行人，否则，失火带邻居，就不是主任一家的小楼和庭院受损，那后果，简直都不敢设想。

纵火者当天下午就在车站被逮。他怎会想到，小小吉兰泰，远非他想象的那样容易出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打工者，一个手无寸铁的农民，能跑到哪儿去？

接到通知，说是明天发工资。大哥早已等得急火攻心，他说：“赶紧发了回家！这一个多月把人的命都要了……”其实我心里明白，他是看见那个偷盐纵火的工友，被警察们五花大绑几至勒成蜗牛的惨相后，暗暗担心“东窗事发”会祸及自身哩。

绳子把肌肉都勒开了，谁不怕？

尽管排了很长的队，但一上午总算把工资领到手了。各个宿舍都叮当乱响，大家整行李、翻东西，该扔的扔、该拿的拿，然后像蚂蚁搬家似的，都逃一般离开了盐场。

仍旧挤班车，又是四五个小时颠簸在茫茫戈壁里，腿站麻了都不能歇一下。

终于到了水城，我们各自扛着行李，就近找了一家旅店。洗了把脸，大哥他们就都在街上转悠去了，独我留在房里，哪儿也不想去。

欧阳小莲就在这座城市里。

那所“绿色学校”的大门是敞开还是紧闭，目前尚无从知晓，那个戴眼镜的弱女子是欢迎我还是拒绝我，终究无法判断。我打开红皮箱，从书的夹层里再次清点我的工资，真的，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长这么大，我还从未挣过这么多的钱！四百多元，崭新崭新的票子，总像靠山一样使我单薄的内心变得厚重起来，似乎我已经告别了贫穷和寒酸，从此就可以颐指气使地过日子了。

我失魂落魄地从广场走来。

我听见我的心在哭泣。

早晨天未亮就打发大哥他们先回家了，自己则留下来说要办点事。但这“事”从黎明一直办到下午，从南街一直步行到东街，从第一个人问到第二十个人，似乎才隐约发现“林业学校”的门牌。我生平没有这么跌跌撞撞地找过人，没有这么耐心这么不死心地找过人。我看不清自己的形象，也不清楚我哪来那么好的勇气和力量，竟毫不迟疑地跨进校门，一步比一步坚实地走上宿舍楼，让一位打开水的女孩转告小莲，说明“我在校门外等她。”……

异地相逢，没有握手更没有拥抱。

楼外是广阔的稻田和树林，我们沿着水城的渠畔走了好长一段路。都妄想在微风和鸟的鸣叫中找回以往的感觉，但是彼此分明感到了陌生与尴尬。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而我们不是很能相通的朋友，环境和距离已经让我们淡漠和疏离，时间越长，这种感觉就越是明显。

她穿着小巧的高跟鞋，套一件黑色西装，依旧是一年前的短发，只是更长些更柔顺些。叫人难忘的是她颈项上的圆柱形吊坠，可以当表看，链子细细的，闪着微光，挂在白皙的脖子上，使她在柔弱中透出几分文静。她让我回宿舍吃点东西，我以人多为由拒绝了。看着我抓耳挠腮的样子，她说：“你比以前更内向和自卑了。”

我只会“呵呵”。

如是自卑的人，敢说一个“爱”字吗？

我们又逛了水城最大的书店，买了好几本书。她戴着眼镜，为我抱着书，我则像个先生，在旁边挑选、付款。我们并排走在一起，看起来像情侣，其实又不像。我黝黑粗糙的皮肤和她白皙靓丽的肤色难以匹配。我越是努力想稍微幽默一点，我的样子就越是感到滑稽。所以如此，都是因为我的身份，如果我也是某大学校园的青春学子，我的神情肯定比现在镇定，比现在自信。

在街上买了几个梨，我像在外打工时那样马上递一个给她，想不到她竟笑了起来，劝阻我“到房子里再吃罢。”——打工仔，随便惯了，邋遢惯了，穿着、卫生方面都不讲究，人家是大学生，怎好在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口大口地吞吃东西呢？虽然她也是农民出身，吃水果不可能仔仔细细地洗净或者削皮，但不能希望人家就大大咧咧地见食就吞吧，这样的人，怎好生生世世地偎依在一起？

回到旅店，我喊了服务员，她居然以怀疑的口吻要我的住宿证。打开门走进房间，我本来想理直气壮地递给她，抬起头一看，证件却递在小莲手里……我的举动是多么笨拙啊！服务员可能看出像我这般的工仔领回一个窈窕而精神的学生模样的女孩会出问题，而我的回答又是那样迟缓和愚钝，所以她几乎是退着出了门，眼睛里布满提防的神色。我不是那种很能表现的男人，所以我在好朋友面前表达不出自己的真实感情，我好恨我自己。

哪有什么未来？此刻就是未来。

别了，小莲！这间灰暗潮湿的旅店就留给我，让我这种打工者暂时栖身吧。我不能给你什么，也无能力给你任何承诺。就让我们各自珍重，所有的苦痛都留给我，所有的欢乐都送给你吧。

叮叮咚咚的，外面下起了雨。秋雨声声，思念清晰可闻。脑子清醒多了，一夜的安眠，使一颗多情的种子发出两瓣淡淡的却是坚硬的绿芽。昨夜一个人跑在商店里，一个人买了酒和蚕豆，一个人躲在旅店里强咽苦酒，念及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边的朋友，我对着落雨的天空，吼了两声。

偏偏我的房间里没有别的旅客，连半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看着窗外，我的心情就像掉进冰窟窿里一样，彻心彻骨地寒冷起来。家在何处？路在何处？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后悔了么？难道我刚刚发出的那两瓣坚硬的绿芽顶不住这日渐寒冷的秋风了么？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学习和做人，我错了么？

原谅我，朋友，你毕竟是同情过、了解辛子的人啊！纵然这一生我不能给你什么，你也不可能接受我的施舍（我没有资格施舍），但是，送给你几本小说，让你在寂寞和空虚的时候还能偶尔想起清贫的友人，这总不为错吧？爱之愈深，尊之愈重，我不明白昨日相会，为什么竟连一点点淫恶的念头都没有产生？自卑和距离，莫非就要将我们隔模在两个世界之中？我给她说，她自然不接受，她是觉得我太庸俗、太实际、太没有浪漫情调吗？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么？站在山头，遥望云的美丽，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永远就只能这么望着、望着……

我是一片云，飘荡在无边的天空；我是自由翱翔的蓝蜻蜓，飞到东来飞到西，到头来还是那么点听都听不出的发声。安心去做你白马王子的梦吧，我也许不会再去挠乱你的世界，就让蓝色的蜻蜒独自尝受孤独和寂寞、就让飘荡的云彩在满世界里追寻自己的位置吧。总有一天，鸽子会飞出狭小的鸟巢，在阳光中梳理自己的羽毛，然后飞向未知的远方。

回到故乡，一切又到了原点。照旧享受家的味道，照旧在昏暗中，品味亲情的温暖和关爱，我知道，自己没有持久享受这种淳朴天然生活的权利。我当是过客，待不了几天就要投进满是风暴的无边海洋里去！我没有“老扁头”一样的命运，自己捆住自己，死守着自己的窝，到底还能走到七十多岁……那么，我又是何种的好运气，忽然时来运转，把一穷二白的故乡建设得桃花源一般？杏花十三岁了，还穿着两只露着脚趾的球鞋，母亲的衣服上还补着扎眼的补丁，头发乱糟糟的。看着她们，再掂量自己挣得的那点轻飘飘的薪水，扪心自问：我凭什么，能让他们在我的手里享受到幸福？

富贵闻知我回来，赶紧摘了家里的葡萄拿过来。看着晶莹透明宛如玉石般水嫩的葡萄，握着发小的手，禁不住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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