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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留了青山在还是没柴烧（第1页）
第四十七节
留了青山在，还是没柴烧
仍旧马不停蹄。
半夜起床，到远山拨麦。姐姐也过来帮忙。一弯淡淡的月牙在薄薄的白云中游走，一会儿便隐到了黑幽幽的深山。没有月亮时，我们便摸黑干活，完全是下意识地在劳作。夏收的场面就是如此激烈，为了生存，人都把自己不当人了。
有一种“战争”的感觉。
就长年靠天吃饭的我们而言，也许拨麦仅是一次小小的突围，游击战还要长期打下去，一天又一天。
休息已变得特别重要，却不能安睡，不敢安睡！夜间难眠，皮肤痒痒，年年夏日都是如此。浑身挠得不成样子，姑且称之为“麦子后遗症”。什么时候不再拨麦了，什么时候摆脱这种“后遗症”了，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安然想甜妹的事。
富贵家的麦垛被人偷了。老叔站在麦垛前，气得直垛脚：“哪个丧了天良的？三十晚上借蒸笼哩，你蒸着吃去叫我烙着吃？”……
顺手牵羊、偷盗粮食在泉湾已不是新鲜事，往往三捆五捆地丢失。有人怀疑是王启干的，因为“偷狗事件”的坏印象，还有他家人口多、底子薄，婆娘又懒的缘故。也有人说是亲眼看见某某在夜间往家里背麦捆……众说不一，吵吵嚷嚷，也就一阵风过去了。
几家人相互帮着收麦。
路远，天热，常常半夜就出门。今天给你家拔麦子，明天给我家往回运。早晨啃完冷馒头就甩开膀子拔，烈日炎炎下又将架子车装得四四方方的，一步一步，从蜿蜒、陡峭、坑坑洼洼的路上往回拉。每遇陡坡，一个人掌车辕，另一人须在前面帮着撑住，后边还得一人踩在车尾巴上，权当车闸或刹车。转弯处更是伏危藏险，稍不谨慎便会出事。突然“乓”的一声，车胎爆了，车子便差点翻进沟里……
只有雨可以使我们歇缓下来，雨可以让我们有空坐在炕上，梳理心事抚平伤痛。平生喜欢静，尤喜雨敲树叶屋檐流水声。手捧一本洁净之书、高尚之书，和天地融在一处，忘记曾经因烦恼摔碎的碗与杯子，沉浸在别样的精神世界里，满目山河句句禅意，到处是花园，到处是祥云清气，那真是何等样世界！
下雨种菜，正值时节。天刚返晴，地面还有些泥泞，有些人便赶着牲畜下田了。
如此的奔忙，还想欧阳小莲和荞荞她们，她们如何受得了？人家们迟早都是有“工作”的人，是命中注定不与土坷垃打交道的人，而我，还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地“剃头挑子一头热”。
黄启种菜以后，把拴在两头毛驴头上的绳子没有解开，经过沟崖边的窄路时，两驴相挤，各不相让，便双双摔死在深崖下。于是，整个下午，只闻他家哭声震天，好多人进去解劝，都于事无补。
面对跪着哭喊的女人，面对抱着父亲双腿的几个孩子，面对这家比死了人还要悲天恸地的情景，谁都忍不住地想流泪。庄户人没了牲畜，就等同于战士没了子弹，只要还想活，只要一大家子人还都长着一张大口，那么，做家长的，就只有把自己交出去，把自己让那些嗷嗷待哺的人吞食了，否则，这个家就得散伙，就得消失。
不再有一根鞭子就握紧岁月犁铧的闰土思想，不再指望天上掉馅饼、伸着脖子等着幸福来敲门。黄启，不知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他变卖了家里的几只羊做路费，今天早上，一个人背着行李，搭上班车，离开了泉湾。一个大字不识几个，年龄又近四十岁的人，他要到何处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泉湾本可以养鱼的，可是却出了一个地痞顾永宝；泉湾本可以种树、种菜发家致富的，可是好田全都分给了“心眼多”的人，说是抓阄儿，其实那阄儿也是作了弊的。富贵辛辛苦苦挖好的鱼池，前不久竟被顾永宝私自挖开了缺口，并听其威胁说：“如果再往池里存水，小心我砍了你的头，泉湾的水我有管理权，谁霸占都不行！……”
究竟是谁在“霸占”呢？
联想并无因果的“水泥事件”，我的心里充满了愤怒的焰火！
我悄悄去了一趟乡政府。我希望能找个说话的去处，反映反映村里发生的事情。然而这“去处”，并没有使我看到什么希望，相反，我变得更加心灰意冷茫然无措。
偌大一个单位，除了几棵斑驳的杨树直立在马路两旁，只有一两个值班人员。其余的说是都下乡支援夏收去了。我原想问问水灾的事情，问问顾永宝在泉湾有多少“水库管理权”？可是面对如此情景，我心头所有的热望便似乎都结成了冰！趁工作人员还没有发现我的时候，转身离开了……
大家开始有了共同的借口，将一切因自己缺乏信心或无能为力的失败归结与命。所以贫困所以无力回天，是因为我们的底子太薄了、我们的基础太差了。
没完没了地奔忙。扛着铁犁耕地、四处割草喂牲畜。为了完成一篇小说，午休都放弃了。收完麦子，又接着收油籽，油籽收结束了，又跟着打场，马上又收糜子、谷子、洋芋……一年四季，周而复始，似乎忙得不可开交，但年底一算账，还是常常不能糊口。
留了青山在，还是没柴烧。
我曾经拿破仑一般自信过，曾经闰土一般麻木过，曾经爱过恨过，曾经诅咒过苦难，也曾经渴望走近炼狱……然而今天，我情绪依然、我境况依然、我未来依然！
“给我一根足够长的杠杆，我可以把地球撬起来”，亚里士多德的雄心是我昔日的雄心，如今的我，也许仅能用粗大的手掌捏紧细细的鞭子，在荒山秃梁上，把牛打得更紧，把脚步踏得更碎……在书里看到一段话：“穷山沟里永远也产生不了伟大的诗人，即使将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放在那里，也只能平平庸庸度过一生而不可能有任何建树。”这些话仿佛对症下药地给了我一棒槌。我不禁暗想：如果我也像我的父辈，坎坷一生足不出户临死吃不上一顿可以充饥的包谷面糊糊，如果我也逃不脱贫困的麻绳紧紧缠绕自己脖子的厄运，那么，我还空谈什么理想和事业？
只剩一个甜妹了，只剩一个涉世不深还没有经历过我这般痛苦的充满野性的女孩了！中午饮驴，我刚见到她，她就迫不及待地说：“总不见你我以为你失踪了！”
“我也以为你远嫁了，从此再看不到你了……”
“看不到也没见你找我呀。”
“找你干嘛呢？你会跟我走吗？”
“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带她去哪里，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哎呀，驴啃人家的树皮了，快去撵！”她明知道我是在骗她，却还是很顺从地又跟着我去了小河沟，陪我走了一趟重路。
蒙蒙烟雨中，我吹着口琴，看着浓浓淡淡的炊烟，思念如影随形，
挥也挥不去，赶也赶不走。
我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让自己没有闲心胡思乱想。摘了第三茬平菇，营养袋里已显枯萎状。那些刚刚敞开的“蟹足”大都收拢，变成黑色，麦草水分散失白菌干枯，想来，我的初次种菇宣告结束。
还想再种，只能筹资大面积搞，如此小打小闹按部就班，永远也成不了规模。再说，如果我就此打住了，也对不起人家欧阳老师，对不起我在吉兰泰酷烈的毒日头下，靠挥汗如雨和提心吊胆换取的那点微薄报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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