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信目光不动,一心写他的字,轻声道:“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闻言,裴纯行松了口气,抬起头露出微笑,“已经办好了,特来呈上名单请叔父过目。”他捧着一本巴掌大的名册,朝前恭敬地走了两步。裴信搁下笔,取过他手里的名册,展开细细地浏览过一遍。那书册薄,每一页上罗列着几个名字,有些名字下头被人拿笔做了记号,裴信看完后便将它合上,点头道:“辛苦了。”裴纯行得了这一句夸奖,顿时喜形于色,便有意在叔父跟前表现,“这些人平日里不思家国社稷,一昧挑事攻讦,以为凭着一张嘴就能青史留名,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实在是国蠹家贼,可恶至极。”裴信微微一笑,瞧不出喜怒,“来盛京这么些时日,倒也不是没长进。起码口齿伶俐了些,媲美这上边的御史们了。”他朝裴信交掌一礼,道:“叔父,御史可恶,您为江山操劳,他们却不识好歹上奏本参您。您不计前嫌,让他们为先皇伴驾,全了这帮人渴慕的忠孝美名,实在是太仁慈了。这上头有个叫王经的,侄儿听说他就是个疯子,骂起您来比谁都过份,侄儿实在不平,为何这回要放过他?”“堵死言官的嘴,能堵住天下人的嘴么。”裴信放下名册,拢袖蘸饱笔墨,继续写他的字,“先帝在时极其爱护这些士人,上面好几个名字我瞧着都眼熟。往年他跟我提过多次要开科取士的事,可惜最后都闹得不欢而散。他如今走了,有这帮忠心耿耿的清流相随,想必是高兴的。”裴纯行一怔,随即不屑道:“开科取士?先皇帝也太可笑了,岂是什么人都能登堂入室的。”这句话不知何处惹恼了裴信,他倏然停下动作,冷冰冰地盯着跟前的年轻人,直叫裴纯行惊骇得变了脸色。“我把你从燕都调来,不是听你在我跟前嚼舌的。”裴信再度放下笔,将桌案上的纸折了两折,放在一旁,“有这个闲暇功夫,不如将兵书多看几遍。你要是有聂家那兄弟两个一半的能耐,也不至于在燕云赋闲多年入不得京。”他惊得冷汗涔涔,连忙道:“叔父,侄儿知错!”裴信厌烦地摆了摆手,“倒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是无心。白天做得不错,这名册你拿回去,照品阶抚慰他们家人。他们好歹为朝廷倾尽一生,只是运气不好,送灵途中遇上了乱党起事,才在乱军中丢了性命。”裴纯行心领神会,取走那名册,“侄儿必定不负叔父所望。”他匆匆退下,身影很快融入夜色消失不见。卫戈隐藏在屋外窗后,听完两人一番话,正欲抽身而去,忽听一声弦响,回身便见暗夜中羽箭袭来,箭头闪着锋利的寒光。他堪堪躲开,羽箭射落在地,上头粘着一封书信。卫戈循着暗箭来处望去,燃灯的室内已经空无一人,他忽地冒出个念头,掌心摸上腰间的刀柄。那人必定还没有远走,如果他在这里杀掉他……然而来不及了,他只犹豫了一瞬,四面突然亮起几路火光,铁甲沉重的响动在暗夜里格外清晰。卫戈放开刀柄,拾起地上那支羽箭,紧接着足下轻点,宛如飞鸟般轻盈跃起,踏至房檐上,很快消失无踪。几路甲胄举着火把,匆忙在房外聚首。这些人身穿玄色袍,衣上织绣着潜鳞戢羽暗纹,身佩雁翎刀与兰字令,正是兰庭卫。会合的兰庭卫分列两旁,从中走出个白皙削瘦的清丽女子,朝夜色中跪拜请罪,“主公,姜拂无用,来晚一步!”裴信自黑暗里缓缓步出,并未怪罪,“找到含宁了?”姜拂答道:“人在郁山中。主公,要不要追上那刺客?”“不必了,你们追不上他的。”裴信摩挲着手里的弓,“此人实力不可小觑,初时我竟没发现他。”姜拂垂下头,“主公料事如神。”他环视众人一圈,道:“让你们找个人,这么久了,竟还没成事。”她有些为难地回应道:“郁山险要,且范围广阔,搜寻起来并非易事。”四下刮起一阵狂风,吹得众人衣袍摇曳。他垂眸含笑望着她,“郁山广阔,你们没有本事搜山,就不会学周公瑾凭风借力,早早替我分忧?”姜拂似有所悟,迟疑道:“主公的意思是……属下明白了,三日内必将人寻回来。”林晗靠着石壁休憩片刻,越发觉得伤重体虚,眼前重影飘忽。卫戈率先回来,他听见脚步响,猛然睁开沉重的眼皮,虚弱地笑了笑:“打探得如何?”卫戈神情凝重地半跪在他跟前,“我错过了机会,应该杀了他的。”林晗摇头道:“往后莫再想着杀他,倒不是放过他,只是那人狡诈奸猾,我怕他给你下套子钻。我可不能没有你。”小刺客静静地望着他许久,从怀中取出那封书信,“他给你写了封信,要不要看?”林晗不假思索,“烧了。”卫戈正要把信扔进火里,却又听林晗道:“我箭伤发作,没精力看,你读给我听吧。”他只好把信攥进手里拆开,借着火焰瞧见一行遒劲的小字,迟疑地看向林晗,“是两句诗。”“什么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卫戈皱起眉头,观望着林晗的神情,“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林晗嗤笑道:“早知道就该烧了。”百密一疏“那就烧了。”卫戈将那信纸揉进掌心,似是觉得不够,又折起来撕掉,丢进火堆里,“眼不见心不烦。”坠火的纸屑好似飞蛾,刹那便化成灰烬。林晗闭着眼睛,额角不停滚落汗珠,忍着痛呻吟两声。卫戈替他查看了箭伤,皱眉道:“这情况不妙,得快点找到医生。”他用剩下的伤药再为他处理过一次。完事过后,林晗浑身发着抖,缓慢地拉起衣裳,口中念道:“若璞去了很久,是不是遇上了事,怎么还没回来。”话音刚落,聂琢便神色仓皇地闯进山洞,一见林晗就屈膝半跪,嗓音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动,“陛下,此刻四面都不见追兵的踪迹,若要逃脱,机不可失。”林晗沉吟片刻,盯着跟前跳跃的火苗,喃喃道:“是么……四面都没有追兵,难道他不准备抓我?”既然卫戈带回了书信,那便说明裴信知道林晗就在郁山。他怎么会把追兵全部调走,放他一条生路?是他百密一疏,还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卫戈的看法跟林晗相同,道:“此事恐怕有诈。”“陛下,千载难逢的机会。”聂琢不知他二人在忌讳什么,苦口婆心劝道,“趁现在天还没亮,我们一鼓作气冲出去,有何使不得?”林晗仍是犹豫不决,卫戈便接口道:“夜里天黑,要突围不是难事,再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这个道理林晗当然知道。可他就是觉得古怪,好像有一柄刀悬在空中,正对着脖颈,不知道它何时会落下见血,因而忐忑不安,不敢做出任何可能让那把刀斩下的举动。他轻叹一声,“怎么连你也觉得该走。”“你的伤拖不得了。”卫戈垂着眼眸注视着他,晦暗的眼底隐藏着担忧。两人的对话落进聂琢耳里,聂琢惊诧地望向林晗,垂下头不做声。林晗思量片刻,终是拿出果断的气势,“也好,我记得郁山下有好几个村庄,村里百姓常进山采药。万一追兵还在,我们不走官道,就走采药小径。”聂琢手下剩的十来个天狼旧部都是骑兵,骑兵走山径不如徒步方便,于是就放了马匹,只留下一匹马给重伤的林晗。通往山下的小路荒芜崎岖,两侧杂树荆棘丛生,夜里天黑,走起来更险,一不小心便会掉进荒草茂盛的山坳里。走了半刻,战马实在难以通行,卫戈便弃了马儿,背着林晗走。聂琢原本有心斥责他,却见皇帝都不开口说什么,便只能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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