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颓然垂首,并不多言。聂琢亦赶至林晗身侧扶着他,劝道:“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脱身,才能替裴姑娘计议。”他回首望向自己仅剩的部从们,每一个都带着伤,满身血污,不知还能撑多久。一抬眼,他再度对上裴子玉的目光,刀刃闪着寒光,她朝他缓慢地摇摇头,裙裾被狂风吹得飘摇,纤秀的脖颈显得脆弱不堪。卫戈附耳过去,轻声道:“你忍心看她在军中遭受流离颠沛之苦?”林晗骤然醒悟过来,深深地望了眼裴子玉,对聂琢道:“我们撤。”残兵败将走上小道,从分列的兰庭卫中间穿过,两军仍旧剑拔弩张,气势凛栗地相对。眼望着他们就要走远,姜拂似是不甘心,向着手下挥手命令。兰庭卫正要拥上前去,被裴子玉一人拦下。林晗回头望去,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她张着双臂,单薄的身子挡在一众杀人不眨眼的府卫前。郁山渐渐远去,听不见哀哭的夜风了,烧红的云能挂在天幕,云里透出几道衰微的晨光,好似溃烂生脓的皮肉。沿路朝着北去,晨光大盛时分,他们撤到一处葳蕤的山岭。十来个人潜进老林中,林晗下令休憩,将卫戈和聂琢两个叫到一块商量去处。“再往前面走就是青门关,出了青门关就到了朔方地界。”林晗眺望着远处连绵苍翠的山峦,长叹一声,“去灵州,还是去凉州?”汉阳在灵州,去灵州可以找聂峥谋事。凉州知度由丞相遥领,可裴信常年在朝中,凉州便是留后知度事息慎主持大局,这个人好巧不巧还是林晗母族亲戚。两者权衡,仿佛是血缘亲戚更靠得住,但经过郁山的变故,林晗心里的称早已有所偏斜。卫戈知道林晗心存顾虑,不出声点破。聂琢心向灵州,却担忧惹来君王猜忌,不敢替自家揽功,也不说话。林晗头疼得很,只好自做决定:“去汉阳吧,边境鱼龙混杂,天高朝廷远,裴信的手不一定伸得过去。”要去灵州,必然要过青门关,关隘守卫森严,岂是能浑水摸鱼的。聂琢道:“不过青门关就只能绕路,翻过小苍岭,迂回过去。”“小苍岭山高路险,有天障之称,等咱们翻过去,你二哥都七老八十了。”林晗没好气地回他,转头见卫戈双眸灼灼地盯着他,“怎么,你有主意?”“跟着我,等好消息。”卫戈抽出他的刀,抛下一句话便走。林晗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笑骂道:“小屁孩,炫耀自个长得俊么。”聂琢犹豫了一瞬,终是下定决心道:“此人皮相虽好,但陛下务必莫要被表象蒙蔽。”林晗笑看向他,“哦,我被他蒙蔽了?”“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聂琢眉间有些忧虑,“臣是担心陛下,自古至今以色著称,承恩御前的有几个不是祸国殃民之徒,况且他来历不明,出身……”林晗知道他改不掉世族那套唯论出身的毛病,打断道:“行了,我又不是色令智昏之辈,他也非等闲之流,不信你跟他比划两下,看他能不能在三招之内灭了你这虎贲将军的威风。”是夜,林晗领着麾下逼近青门关,派出几人探查守军情形。不一会便听斥候回报,青门关守军不知何故夜惊,自相残杀,死伤甚多。林晗心下一惊:“好机会,我们赶紧过去!”众人赶至青门关,夜雾之下,重山险水,青门关宛如一座铁堡,巍峨不可撼动。城楼上亮着熊熊的火把,当他们闯到关口,紧闭的城门迟缓地打开,后方静立着一个幽魅般的人影。卫戈浑身浴血,白玉似的脸上也凝着两道纤细的血痕,他丢了手里破烂的弓,隔了数丈望着林晗。林晗匆忙赶过去,两手抓住他的肩膀,脱口道:“伤得重吗?”他抹去脸上的血迹,“身上不是我的血。只是没注意让暗器划破了脸。”林晗盯着他,抬手在他脸上擦了擦,继而往他身后望去,瞧见几具倒地的尸首,“你干的?”小刺客点点头,把他的手握了握,“趁他们内乱,我们赶紧走。”过了青门关,一路再无追兵阻碍,一行人日夜兼程,栉风沐雨,终是奔赴灵州地界。边关情势复杂,鱼龙相混,管制不如中原那样严格,常有戴罪之人逃到西北边境,杂居在流民和客籍人中间。灵州杂居着众多胡人,多在此地经营铺面。奔波许久,林晗和一干属下藏进一家胡人酒肆,终于能够好好休憩一番,有机会沐浴。他以往在宫中仆从众多,事事都有人侍奉,不需要自己动手,逃出望帝宫前甚至不会自己穿衣裳,此刻想起沐浴的事便犯了难,灵机一动,把卫戈叫到屋里来。卫戈已经收拾齐楚,换上一身胡人穿的窄袖夹袍,腰肢纤瘦有力,体态轻盈风流。他不知林晗叫他来做什么,进了门便杵着,认真等着听他吩咐。林晗对上他那双极好看的眼,突然说不出使唤的话,心烦意乱地把人驱赶到一边,自个洗澡。他磕磕碰碰地洗完澡,一抬头瞅见卫戈傻眼地盯着他看,便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你把我叫过来,”卫戈嘴角上扬,“就是为了给我看你沐浴?”林晗面不改色心不跳,裹着件干净的中衣,“朕是担心有刺客,让你过来侍候着。”“原来是这样呀。”卫戈笑了笑,“你怕裴信派人害你?”林晗冷笑一声,拿着巾帕自顾自擦着发梢。卫戈朝他走近几步,端详着他:“我还以为你当真跟裴信情深意重呢,不然他怎么会给你写信。”林晗没做声,一手丢了帕子,转身坐在卧榻上,脚底踏上锦垫,留下湿漉漉的水渍。卫戈跟着他过去,半蹲在榻边,全然不管气氛不对,“裴信给你写的还是古艳歌里的词。”林晗照着他大腿一脚踹过去。卫戈眼明手快,抬掌握住他的足底,明知故问:“哪里不舒服,火气这么大。”“来见我满嘴不离裴信,”林晗动了动脚,抽不开,垂眼觑着他,“还问我哪里不舒坦?”“原来是这样啊。”卫戈道,“秋高天燥,还是宽宏些。”“你先在我面前提他,还要我宽宏大量?”“既是我提起的,往后我帮你解决就是。反正,助纣为虐的事在青门关就干过了。”“我是纣王?”林晗眯起眼睛,阴恻恻地笑了笑,咬牙切齿道,“我是纣王,你是什么?”没等卫戈出声,他便俯身过去,抬手捏住那人美玉般的下巴,“如今越来越放肆,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卫戈微微扬起脸,盯着他带着水汽的脸庞,忽地垂下眼,目光停在林晗襟边的湿发,轻声道:“哪里会,陛下是昭阳旭日,光耀乾坤,岂会是非不明,包庇我这奸人?”“你小子少在我跟前阴阳怪气。”见他模样乖顺了些,林晗便松开指头,往榻上靠去,足底在他掌中踢了两下,却不见什么效果,“旁的不说,你这张脸倒是跟苏妲己不相上下。”不识抬举卫戈捡起挂在凭几上的白帕,放轻了动作替他擦拭残余的水珠。林晗乐得有人伺候,慵懒地靠在卧榻上,信手拿出草纸绘的灵州地图观览。聂铭没死前遥领灵州知度,虽无战事,偶尔也会去军中,聂琢随他在此地待过,对灵州各处了解深刻,林晗便命他赶绘出一张灵州地图,以备谋事之需。房门半掩着,聂琢风尘仆仆地进来,抬头便见到如此一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场面。他脸上一滞,原地转了个圈,正待灰溜溜地躲出门去,便听见林晗叫他。“回来,正有事问你。”林晗放下地图,支起身来,对着聂琢招招手。聂琢脸皮薄,此时脸上飞红,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声如蚊蚋:“使不得。”林晗有些不耐烦地皱眉,“成大事不拘小节,在我面前不讲繁文缛节。我问你,往年这个时节,灵州苍麟军往何处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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