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微微吸了口气,沁骨的凉意泛布全身。一双大手有力地环抱他的腰肢,温热的语息紧贴着他的耳廓。“等有机会了,跟我回禄州好不好?”林晗扑哧一笑:“怎的,想带我见安国郡王?”卫戈一噎,迟疑道:“我父亲么……是个很宽和的人。”安国郡王在禄州颇有人望,燕云五姓更是对他心悦诚服,林晗早就听说过。他猛然想起一事,随口问道:“桓儿当初为何隐姓埋名,不肯与长公主相认?”卫戈没出声,捞紧了他的身子,单足踩在雪上,用力一蹬。扑簌簌的声响迎头压来,雪筏冲开滚滚白浪,宛如战车般奔了出去。林晗大呼一声,惊得闭眼后仰,撞在卫戈胸膛。漫天飞雪和着飓风轰击着在面颊衣襟,他眼帘中的景物疾速飞掠,拉扯成道道雷霆似的细线,离树林间半盏太阳越来越近。砰地一声巨响,木槎撞上雪地里深埋的枯木,两人像是断了线的纸鸢,倏然坠落在地。卫戈稳稳护住林晗后背,彼此跌进雪地,借势滚了几圈。林晗费力爬起,抖落头顶和衣服上的雪,定睛一看,身下赫然是个人形的坑,卫戈没进雪里,一动不动。他慌得连跪带爬几步,拼命扯住露在雪上的手臂朝外拽。“桓儿!桓儿你怎么了!”他艰难地拽出卫戈半个身子,两眼笼着积饱了雨水的云朵,将泣未泣。卫戈年岁虽小,身量却比他高大,林晗拖着他走,身形不由得歪扭踉跄。“你别吓我!是不是磕到哪儿了?桓儿?”林晗急得脑袋发蒙,不停唤他。渐渐地,卫戈的身子开始发抖,而后泄出两声笑。林晗一怔,霎时止步,转头对上那人明澈的眼睛。“伤到没有?”卫戈擦了擦他眼角的泪痕。林晗脸上发红,恼羞成怒:“我那么担心你,你居然装样骗我!”卫戈连忙笑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林晗一抖衣袖,负气朝坡上跨,两脚陷进雪地,踩到块光滑突出的岩石,便身形一歪,骨碌碌滚回原处。卫戈赶忙伸手拉他,被他一掌挥开,硬是要自己扑腾起来。卫戈盯着他脸颊上绯红的血气,道:“这山坡陡峭,我背你上去。”林晗擦了把额头上的雪,气鼓鼓地张开双臂,道:“过来!”卫戈走到他跟前,微微躬下身子。“夫人请上轿辇。”林晗扑在他背上,一时想起两人境况,咕哝道:“谁是你夫人。”卫戈一面背着他走,一面望着无垠的白雪,叹气道:“含宁啊,我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想你好。昨天你赶我出去,我便一个人想了很久,含宁这么别扭,大概是没被人好好疼爱过。那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林晗方要说话,迎风灌了口雪,便缩回脖子,闷声埋在卫戈颈窝。靴底碾上雪地,嘎吱作响。他们迎着大雪走在山坡上,不一会两人身上都积了些灰白的雪粒子。卫戈沉默半晌,再度说话:“我不逼你,我会陪着你。”林晗忽然道:“安国郡王真好。”卫戈脚步一顿。“怎么突然夸起我爹。”林晗吸了吸鼻子,委婉道:“有他那样的好父亲,才能有你这样的好孩子。”“我小时候没少被他揍。”卫戈失笑道。林晗心中一揪,问:“为何?”他望着远处昏暗的松林,呼出口白烟,娓娓道:“我是在盛京出生的,母亲养我到两岁,便被他接到禄州教养。刚去的时候总是哭着要娘亲,惹他生气,他就罚我面壁思过,偶尔得站一整天,还不许吃饭。”林晗惊诧道:“啊,那么小的孩子……”卫戈轻快地叹了声,继续道:“我呢,脾气随他,从小就倔,久而久之身子不好了,也还是不忘跟他对着干。后来有一回他告诉我,我还怀在娘胎里的时候,长公主为了盼他回家,不惜给胎儿下毒,还说我跟着娘,只会被她害死。”林晗瞪大了眼,手臂一紧,迟疑道:“真的假的?”卫戈缄默许久,平静道:“真的。”林晗仰起脖子,在他后颈亲昵地蹭了蹭,闷声道:“后来呢?郡王对你好吗?”卫戈扫过茫茫的树原,轻声道:“他不爱长公主,却对我很好,教导很是严苛。我幼时体弱,他常带我到水边打猎、骑马。锻炼得多了,也就不生病了。再加上赵夫人对我视若己出,那几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林晗:“有多久没回家乡了?”“不知道,”卫戈眼中透出往日一般的茫然,哂笑道,“他们俩离世十来年,我早就没有家了。故而从没想过和长公主相认。”林晗张了张口:“我……”卫戈握住肩上冰凉的手背,释然点头:“我知道,还有你。”林晗喉中一紧,有几句话想说出口,却蔫蔫地垂下眼,反握住卫戈的手。卡铎惨案白雪越落越密,他们登上坡顶,两匹战马正停在一棵老松下,两头相对,啃咬着雪里的草根。林晗跃到雪地,几步上前拽着缰绳,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赶。一个时辰倏忽而过,两路军士汇合到一处,皆是满载而归。贺兰稚:“可惜,没能猎到白鹿。”林晗感慨一笑,道:“诚如殿下所言,并非人人都有那样好的运气,天时地利人和。”贺兰稚意犹未尽地甩了甩马鞭,激起一串凛冽的风声。“雾山的夜晚很美,衡王今夜不如宿在此处。”林晗眺望着巍峨的山峦,道:“肩负家国重任,不敢在外逗留。”贺兰稚戏谑道:“我就在衡王跟前,你仍是不放心?就一晚而已,卡铎出不了事。”林晗拱拱手:“恕难从命。”贺兰稚说不动他,只好让步:“好歹给我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林晗思忖再三,轻声道:“那便却之不恭了。”贺兰稚令人取走猎物置办筵席,下马亲自接引林晗前往行宫。王帐中已备好歌舞,胡人乐师盘坐在织金绣毯上,吹出的胡笳低咽回旋,恍如乌云盘踞在穹顶,飘摇不定,泄下纷纷枯黄的花雨。塞外苦寒,连乐曲中也有股倾诉不尽的寒愁之调。久而久之,贺兰稚率先坐不住,唤人改乐更弦,奏演琵琶羯鼓。酒过三巡,在豪迈激昂,宛如雷霆震怒的鼓乐之中,贺兰稚端着铜酒觞,醉眼朦胧地望着近旁的林晗。他褪下外罩的貂裘,越发显得挺拔强健,歪靠着铺设赤锦的王椅,少了几分凶悍诡谲的虎狼之态,倒像个落拓桀骜的王公少年。“幼时我便听说中原王国重视礼乐,不知衡王擅长何种乐器?”因他一句随口的话,乐舞声戛然而止,胡姬提裙行礼,姗姗退下。林晗抿一口蒲桃酒,笑道:“二殿下误会了。中原的礼乐并非单指某一种乐器,而是指乐曲给人的教化。”贺兰稚挑眉一瞬,眉目间霎时有些倨傲,丹红的唇瓣翕动:“这么说你不会?”塞外胡族善舞乐,贺兰稚似是引以为豪。林晗微怔,摇头道:“粗通乐理,只不过懂些皮毛,定是比不上殿下。”贺兰稚抚掌大笑,将酒觞掷在桌上,道:“正好今日有兴致。请衡王殿下为我等奏乐,让我们也听听贵国的雅乐,如何?”林晗皱紧眉头,神色愠怒。不待他开口辩驳,身旁便传出个低哑的男声。卫戈立在一丛护卫之中,虽戴着面具,却丝毫不掩清俊,不卑不亢答问。“雅乐燕舞缺一不可,若要衡王奏乐,还请达戎殿下伴舞才是。”此言一出,周遭梁人便冒出几声轻灵的笑。贺兰稚冷哼一声,骤然起身,垂眼睇着林晗道:“我敢跳舞,衡王敢放下繁文缛节为我演乐么?”林晗从容站起,道:“既然殿下有如此气度,我再推辞,便显得小家子气了。不过要奏什么乐,得由我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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