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沪铁路全力运送军队与弹药,其他运输完全停顿,而西迁水路,尚能利用的只有两条内河航路,即便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的船只,转瞬就被难民占领,
敌机轰炸声中,工厂的职工们拼死去抢他们最宝贵的机器,飞机来了,趴伏在地上躲一躲,等飞机一走立刻又爬起来去拆,有人被炸死了,后面的人也只含泪大喊一声,把同伴尸体抬过一边,咬紧牙关继续抢搬冰冷的机器上,沾染的尽是沸腾的热血,马运人扛,日夜不息。
战事激烈,多地联合成立长江航业办事处,白九爷身兼数职,手下指挥数十艘江海巨轮,承担起了迁移重任。不止是大厂,其余工业星火也从未放弃,拖轮租不到,就换为几百艘木船,只一日就将六家机器厂相继运出。
江面船舶往来,枪炮声近了,码头上更是弹片横飞,倒塌的房屋一片狼藉。
军部出于安全考虑,将一段航路封锁,在此段河内的十余船只进退不得。贺东亭得知此事,未等有人来找立刻就动身去上下打点疏通,经过几度交涉,终得以解除封锁,使器材运出沪市。九爷的人闻讯赶来时,正赶上敌机轰炸,一座房屋就在几人脚跟旁轰然倒塌,若非手下护着及时贺老板只怕要交代在这里。但即便如此,躲过一劫的贺东亭也只是起身拍拍衣服,让众人回去工作。
九爷的人瞧见贺东亭身上有血迹,脸色微变:贺先生受伤了!
贺东亭被人搀扶走了两步,只是腿脚有些不便利,摆手道:只是伤了脚,你们回去同白九说,这里自有我,让他去忙大事,这里的调度不需再费心。
那些人不肯,大约是受过交代,坚持要带贺东亭去医院,贺东亭催促道:他那边事情繁忙,我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你们怎么分不清轻重缓急?!快自去吧!
可是贺先生您的伤
都是些皮外伤,养几日,不碍事,快些回去,做正事要紧!
几经催促,众人这才匆匆离去。
贺东亭被人扶着缓步回去,扶着他的人低声道:您对那位白先生真好,外头都说您看重他。
贺东亭听到轻笑摇头:不是我看重他,而是他能力在那,今后还需向他借力才是。
向他借力?
是,不是几年后,而是十几年,甚至更久了。
贺东亭低喃一声,目光看向前方,逐渐变得坚定。
白九爷精于谋算,银钱、船舶精确到分毫不差,用一切力量去提高江口港站通过能力。
沪市船舶公司倒了数家,也惟独九爷这一处尚还有余力支撑。不但撑住了,更因他对商机的掌握,把公司遇到的困难层层化解,硬是撑着度过了亏损最重的一个阶段,渡过了战时难关。在完成军部交代的各项运输任务之后,他手下船舶公司又打通了新的两条航线,使公司有所壮大,为战后海上贸易发展准备了资金北地白家百年经营,从未想过只赚国人银钱。
即便是在最难的时刻,白家掌舵人的谋算,也绝不只看眼前,这已是白家刻在骨子里的谋略之道。
翌年十月。
武汉失守。
八万吨兵工器材从武汉运到宜昌,同时中下游西撤的工厂也开始迁往湘西和蜀地。
江上每一艘船舶都放满了钢铁器材,这些全是要转运入川的物资,不只是机器,也有权贵的马和钢琴,甚至还有一头专供女士饮用牛乳的奶牛。甲板上挤满了人,有背着全部家当、抱着孩子的平民百姓,也有一批批伤兵,所有人神情木讷,只抱着自己手上少得可怜的一点家当,尽力在客轮上站稳自己巴掌大的一席之地,岸边的人盼望离开,船上的人却痛得眼泪都已流干,这是他们生存了数十年的土地,若非战火,又怎会轻易离开。
船只一再被扣,要么被难民占领,要么就被军方征用,已引发恐慌。
入夜。
有一队人数五六人的伤兵趁着夜色,摸到码头上,用手里的枪杆挑开一艘木船,硬是闯了上去。
木船上的船工不肯轻易被劫,急得跟他们大喊:我们有手续,盖章办事,有任务哎哎,你们不能上!
那几个兵推搡开船主,为首的兵痞更是骂骂咧咧,嘴里没一句干净的话,啐了一口咬着后槽牙道:老子们在前线卖命,眼都瞎了一只,这条命搭进去半条,怎么就不能要你一条破船!
这船这的不行啊,这是谢家的船!
我管你宋家还是谢家,老子今天这船坐定了兵痞挑开船上的草帘,一时间怔愣在那里。
船舱里满满当当的全是小学生用的课本,一旁还有一捆捆的铅笔,上面印着中华二字。
船上汽灯昏暗,船工还张开双手拦在前面,眼里尽是未睡好的红血丝神情焦虑,而他对面站着的几个伤兵,有的断了手脚,有的纱布缠裹了半张脸,纱布已被战火和污血染黑,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一时间众人沉默,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到船上油灯发出的轻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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