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已成婚,只要他不闹什么幺蛾子,元承晚都愿意宽容他三分。可惜裴时行向来不懂珍惜她的宽容。塌房道清是眼见着前段时日的郎君看了多少荒唐书,又做下多少无用事。看得多了,他几乎对这河东麒麟子自幼便被称颂的颖悟之名起了疑心。可如今连他都跟着鸡犬升天,入住了王府,便知郎君果真是得了道。其实男子贵在知足常乐,虽殿下将人娶进门便冷落一旁,甚至避而不见,不听通传。但郎君能在颐山房安然住下已是很好很好。可惜裴时行显然是个不知餍足、野心勃勃的郎君。“道清,你替我寻个铜丝锯来,记得要找截锯。”道清看一眼乌木书案后正凝神临碑帖的锦衣郎君,几乎疑心自己生了幻觉。却见他骨节分明的长指下笔有力,口中继续道:“如今正是白蚁分飞繁衍之季,另寻几截白蚁寄居的朽木。”“记得隐蔽行事。”裴氏门风严正,故而道清侍奉裴时行的规矩便是不可忤逆。纵郎君的要求再是古怪,但没法子,他只好皱着眉替郎君去备好物什。裴时行觑到道清在原地踟躇片刻,终究听命离去。再垂眸望一眼元书纸上字迹,“近水楼台”四个字舒展有力。端的是劲骨丰肌,竹香清幽。他满意地勾了唇,继续提袖起笔。道清却不似裴时行从容。他临出门时遇着听云听雨,腼腆的小郎对着往日美艳亲和的两位姐姐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异常狼狈。他知晓,他这下是真狼狈,同郎君主仆二人狼狈为奸的狼狈。兴许还有即刻便要被扫地出门的狼狈。裴时行一早便勘探好颐山房的构筑。主屋四扇三间,抬梁式建构,配的是单檐歇山顶。有道清从旁助力,他挑了主梁之上纵横重叠的短梁,分别锯了一截枋和一截檩,锯口坑洼不齐。而后将白蚁和朽木一齐置入。静待屋塌。当夜上灯时分。长公主府华灯满盏,侍从往来跫音踏碎远山乌啼,为静夜平添几抹莫测,却忽传轰然一声。众人一时惊惶难安,不明所以,只听得紧邻颐山房的左卫奔喊呼啸。这才知,原是驸马所居颐山房的主屋塌圮。乍出风波,宋定身为长史,受长公主之命亲来致慰查探。所幸老天眷顾,颐山房屋宇的承重木构依然牢固,只消重新更换枋檩、铺上瓦顶便可。只是——这屋塌的巧妙,十分解人意。抑或是,十分解驸马之意。恰恰好好坍圮了半边顶,又更为恰好地砸落在驸马寝房的位置,青砖碎瓦落了满地,床榻案几已然完全湮埋于一片废墟中。宋定凝目半晌无言,默默垂下眼皮子,恭顺请罪道:“驸马恕罪,是奴婢办事不力,令驸马爷今夜无辜受惊。”裴时行观他反应便知深浅,暗道这长史果真是聪明人。这是看出来了。正待与他心照不宣做一场戏,外间却倏然来人通传。竟是长公主要召见驸马。宋定反应极快地为裴时行寻借口:“定是殿下知驸马受惊,要亲自惠慰一番,驸马爷且放心,奴婢定会收拾好此处残局。”这本就是个不甚高明的计策,如宋定这般聪明人更是一眼便见真相。裴时行既已做好安排,便也没必要再在此地纠缠。毕竟他已经有借口去见元承晚。也有了借口去向殿下讨些恩典。元承晚本已就寝,眼下却要自衾被中重新起身,在偏堂等候裴时行。她不欲折腾,一头如瀑青丝仅以一根缂丝锦带束系于发尾。听雨临走前拿银挑子拨了拨灯芯,此刻烛火正峥嵘,屋内柔光暖照。美人的眉眼在灯火下尤发妖丽,一双琥珀眼瞳几乎被烛光映如洒金。至少裴时行甫一入门便呼吸一顿,只觉好似看见诗章中“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山鬼。山鬼睇而含笑,正极力蛊惑他的心魂。“驸马今夜有否受惊?”她不待裴时行回应,又极力软言褒奖道:“不过你一向英武骁悍,这屋顶恐怕还没府中院墙高呢,想来并不会如普通男子一般矫揉造作。”她就知裴时行这人恁是讨厌,也知他今夜心怀鬼胎,索性在话头方起便将他堵回去。若他还要面皮,受她一激应当也不好意思再继续下去了。却不料那冷峻男子听她说完亦面不改色,语气认真道:“臣今夜大受惊吓。”“……”元承晚只觉自己被噎了一下,殿中一时无言。啪——她重振旗鼓,震慑似的拍了月牙桌面,哀艳多情的山鬼一瞬化身面目威严的刑狱官。“裴时行,你意欲何为?”“臣心无旁念,伏愿于殿下近旁侍奉。”“可是本宫不愿。”“臣平旦入御史台,入暮方可还家,日日自怀麓堂前来返,一路又需惊动众人。恐扰殿下安宁,不如……”“本宫会叫人为你辟一条不必途经怀麓堂的新道。”裴时行哑口,长睫垂覆,遮盖眼底情绪。俊容落寞,一时竟有些惹人生怜的味道。长公主难得对他发了善心,正欲点拨他住在颐山房的诸多好处。譬如日后府中进了新人,抑或四时伶人入府进献丝篁百戏,他便可安居一隅。否则依他的气性,真要气得当场仰倒,伤的还是自己的身。却听他复道:“臣近来钻研胎产医理,曾见前人于书中记载,胎儿在母胞中,如若其父每日从旁以言语教诲,则可令腹中胎儿领会奥妙。”“哦?”果然——她只对孩儿上心。他再接再厉,更添剂量。言辞娓娓道:“其父素日当以言语声色与腹中的孩子涵养亲情。“至夜则令馨诵诗书,道正色,则子必形容端正,才高行洁。”元承晚听他一本正经诌出这番周彰言辞,一时忍不住掩唇抿笑。她正色道:“那依驸马所言,应如何安排?”“臣斗胆,恳请殿下允臣于怀麓堂侍奉。”元承晚眼中笑意愈发玩味,爽快道:“本宫允了,那驸马即日便搬过来罢!”怀麓堂正殿七间,配殿厢房空置,莫说是一位驸马,便是长公主要把玉京楼众伶都抬进门也是容得下的。今夜入夜已深,宋定收拾完残局,便为驸马安置了另一处院子。是以,再快也得等到明日再搬。主殿内。听雨为殿下解下发带,素手持起一把质地剔透的缠枝牡丹纹玉梳为她轻轻通发。满殿安静里,她诧异问道:“殿下为何愿意允驸马住进怀麓院?”元承晚睁眸,眼中笑意宛然:“自是为了本宫的屋子能少损几间。”听雨一时反应不及,待转过弯来,不禁低低惊呼道:“您是说,那屋顶子是驸马捅破的?”除了他还会是谁。府中驱虫逐蚁,屋殿素来养护得当,每季都要检视修葺一遍,如何就恰恰好好塌了他的屋,又砸了他的床。若裴时行其人当真如此晦气,那她当时纵有千般难处也是不愿同他成婚的。今夜出了这事,她立时便料定这男人又作了新花样,遣了宋定去查探。果不出所料。裴氏子竟如此心机!听云愤慨道:“那殿下何不同驸马挑明,好生敲打他一番,遣去别院便是,何必允他入怀麓院?”“自是因为,养猫要养在眼前。”元承晚眸中烛影跃闪,笑意玩味:“尤其是这等牙尖嘴利、诡计多端的猫儿。”他既然放着广厦软榻不住,非要凑前,那便好好待在厢房。她会遣人换上硬床板,愈硬愈佳,想必于驸马的腰背有颇多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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