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食者道清一整夜都心头惴惴。梦境里头光怪陆离,俱是他和郎君二人被长公主无情扫地出门。听雨姐姐脸色阴沉立在府门,手头哗哗拨着金边象牙算盘,一边还吊眼怒瞪他,口中咒骂不断,倘若赔不出银子便要叫大理寺将他二人捉去治罪。道清心如死灰。可翌日顶着两个眼圈出来当值,却见郎君神采奕奕立在书案之后,正纡尊将他满架的书文籍册一一归入匣中。裴时行闻声乜他一眼,淡淡道:“你可算起了,快过来同我一道收拾。”道清垂头丧气,郁郁道:“殿下当真要将我们赶出府么?若不然您再去求求,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裴时行冷讽一句:“青天白日的,平白发什么梦话?”又解释道:“殿下怜惜本驸马受惊,昨夜便交代我搬到怀麓院同住,方才又着人来催过。只你这般懒散的刁仆,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故不知晓。”素日万分勤快的小长随被说羞了脸,却顾不得辩驳一二句,只惊喜问道:“殿下竟不计较么?!”裴时行面色如常,语调是故作的平淡:“唔,她既知我受惊,哪里还顾得上计较。”自然也没有太计较,不过是将他日后的驸马食俸俱划入长公主的私账罢了。道清精神了些,却还是半信半疑:“殿下怎忽然转了性子,对您宽容至此?”“她一贯如此,体贴又心善。”裴时行道。冷淡寡言的郎君话毕便垂眼继续忙着手头事,似乎再不耐烦听面前这啰嗦刁仆的再三追问。道清只好沉默下来,自己在心底回味一番。仿佛劫后余生,他自胸中长长叹出口气。再望一眼面前的郎君,又心生感慨。掐指算一算,他服侍郎君十几年,二人相依相伴,竟从未有过分离时刻。此刻望他亲自收整行装,又起离愁。郎君日后便要一个人住到长公主的怀麓院去了呢。忠心耿耿的小长随一时体味到不舍心境,当真是欣慰又怅然!不过郎君能同殿下夫妇融洽便是最好。体贴又心善的长公主也着人为裴时行于厢房中铺好了硬木床板,只待驸马上铺。不过裴时行却半点不娇气,就此住下,直至九日婚假期满后入台办公省事,也再未闹过。初九这日,裴时行婚后首次入值。众人皆知裴御史同长公主新婚燕尔,六部官员乍见这新郎婿,仿佛也能自他华采如昔的俊眉修目间望出比从前更多一分的柔情。愈发柔情俊美的裴大人甫一至公署便广散喜糖。甚至连左邻的鸿胪寺、右舍的大理寺都全体有份,过往之处收获一片如潮的赞美道喜。皇帝久不见这位近臣兼妹婿,待他于内官侍人的一片贺喜声中拜入殿前。元承绎批朱的御笔一顿,于高叠如山的折子堆后瞥去一眼。比之婚前——实在看不出什么,未高未矮,未胖亦未更瘦。他只好先启口出问:“晋阳与卿相处如何,可还和睦?”裴时行面上挂了笑意:“殿下待臣体恤入微,臣已搬至怀麓院同住。”皇帝不似道清一般天真憨直,前次的连篇鬼话自然不能说出口。但裴时行话里亦含了心机。若只说“殿下命臣同住”,那便只能显示出贵主的恩威雨露,言间提及的她同他不过是君与臣,一方施一方受的关系。但他话说得含蓄,便着实值得琢磨。首先,裴时行乃是以自己的口吻来叙述迁居一事,听上去仿佛是他主动要求搬去怀麓院,而元承晚竟也顺承他意。这可就不只是君臣恩威。却是依稀可见长公主对他纵容又无奈的种种微妙情愫。再便是“同住”二字的精深——众所周知,怀麓院乃长公主居处,他的厢房虽同她的居所尚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但两片地儿都没出怀麓院,如何不能称之为同住?皇帝于心底揣摩一息,复又语重心长道:“若你二人生了龃龉,卿记得宽容她些,有何委屈尽可入宫同朕来诉。”话中恳切又宠溺。乍闻妻兄拳拳挚语,裴时行心头戒备骤生。只再三叙述贵主对他的隆宠,力陈他同元承晚的两情融洽,复又感怀而谢陛下恩德,再拜再拜。真是笑话,玉京楼里有扑棱蛾子,墙外有无耻红杏百般诱她,若他再主动来同皇帝诉一声苦——那这个驸马当真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三言两语叙完私事,元承绎终于正色道:“辰时正,桑仲玉与卢潜离京,你代朕去送送。”裴时行前次出巡剑南,曾将治下临邛郡的四时盐价、官盐仓储存量、商贾盐铺数目及诸色杂卖比之私盐价数几倍,尽皆记录而呈递御前。但终归仅限于一郡风貌,难观全局。此番六部与大理寺正归整旧册典籍,刑部更要酝酿新法,少不得要人亲自出巡下视各道,采录风况。又兼要隐秘行事,可谓肩担重任,繁难艰巨。裴时行虽暗道皇帝的果决神速,对他挑的人却也算早有预料,故而神色间并无多少讶异,便简洁应道:“臣听命。”春明门建在上京的外郭城东,其上楼观恢宏高耸,被风雨披打出古朴味道。弥望四围皆是山色,昨夜骤雨初歇,将亭边柳叶洗刷得青亮油绿,叶尖点点霖露落入丰茂草窝。裴时行勒缰下马,向道旁并立的男女恭敬行礼:“晚生奉陛下之命特来为二位大人践行,望桑尚书与卢左丞一路顺遂。“待奏凯归来,晚生定恭立此处,为二位洗尘。”桑仲玉身材高颀,生来丰颐广额,素日便很欣赏这河东麒麟子。闻言也朗笑道:“那就先谢过裴大人。”又道:“这‘奏凯’二字说的好哇,叫我同卢左丞也去充一回将军的威风!”卢潜身形清癯,亦在风中捋须笑言:“如何不算做将军?你我此去乃予夺之战,夺的是商贾之利,若能自巨商大贾们的口中夺一分一厘,便能予天下百姓多一分利。”裴时行合袖含笑,面容温文。他少时身居河东便曾听过良臣令闻。一位是天元十五年的女状元,才冠京华;一位曾拜国子祭酒,素以狷介清正闻名朝野。二人皆在大周士林学子心目中享有美名。他恭敬于二位前辈面前称一句晚生,亦怀几分向慕之心。“那便以薄酒同祝,愿二人大人平安带诏,早日归来!”时人饯行有饮酒之俗,裴时行亲自斟满樽,三人于旦风中奉觞共饮。桑卢二人舟马多劳顿,未免途中颠簸晕眩,裴时行备下的当真是新漉的缥醪酒,甘美生津,酒味淡薄。却不料这一星半点的酒味都逃不过元承晚的鼻子。“裴时行,你今日饮过酒?”日华西收,她用过哺食便于庭中散步。不知是否因孕中愈发敏感,几乎在裴时行凑上前的一瞬,她便自他的袖间嗅到酒味儿。他素来自持,且今日并非休沐日。官员若于朝参视事期间聚众宴饮,乃是有违大周律令的不法之举。裴时行闻言,视线轻轻落在长公主挺翘精致的琼鼻,此刻微微皱起,颇有嫌弃的意味。竟比狸奴的鼻子更灵,男人眼中闪过笑意。他坦言道:“是臣失礼,臣今晨的确为桑尚书与卢左丞以酒饯行。”上京权贵朱门间自来藏不住秘密,长公主自然也对近来愈演愈烈的修法风声有所耳闻。欲修法革新,自然要有司亲入民间走访察验。不过皇兄此番派遣的人竟是桑尚书。长公主眼中一亮:“你今日竟见过桑尚书,她近来可还安好?”桑仲玉当年连中三元,年轻女郎的才名令整个大周瞩目,折桂次年被起为国子监少师,后又擢入上书房训谕皇子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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