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晚一时哑然。裴时行眼色诚恳地对上长公主冰刀霜剑似的俏面。一时觉得浑身奓开毛的小狸奴也有可爱之处。大理寺崔少卿不知裴时行成婚后底线骤降,如今竟敢在背面编排些关于他的无稽话语。他此刻正于朱雀门外候着夫人下值,而后二人一同相伴归家。崔恪领从四品上之阶衔,按制当服小科绫罗,色乃朱红,腰银鱼袋。郎君身姿潇洒,一身公服板正,此刻负手昂立,墨画的漆眉不自觉蹙着。仍在思索适才所阅卷宗中的疑虑之处。辛盈袖下值钟敲后稍稍耽搁了一会儿,此刻方出朱雀门。她成婚多年亦不改习性,见崔恪照旧在宫门外等候,便自身后悄悄上前,欲要唬他一跳。崔恪盯着身后影子逼近,蹙起的眉不自觉松开,却不动声色。只待她快要得逞时,忽地转回身去。辛盈袖正是聚神之际,反被他吓得连连后退两步。“辛家阿袖,顽皮赖骨。”他捏住她皓色细腕,语气风轻云淡下了定论。可这分明是她昨日斥责女儿的原话,他竟拿来刺她。辛盈袖不服气辨道:“崔家恪之,贫嘴恶舌!”崔恪点墨漆瞳中划过一丝笑意。他一贯寡言,便再不与她争辩,由她牵着自己的袖角,只听着妻子一路在他耳畔分享今日的见闻趣事。御道两旁本是御廊,以往有商贾设集市于此买卖,先帝时撤市不许再在其间交易,故十分悄寂,只见得道旁槐花金黄如绣。崔恪目光素来沉静无波,此刻缓缓略过一途风景,耳边是辛盈袖婉转话音。倒令他紧绷沉肃一整日的精神松缓些许。“啊呀,我今日一直在想,究竟该拿阿霁这臭丫头怎么办才好。”崔青霁一日比一日长,却也一日比一日调皮,同辛盈袖孕中设想的端静小淑女相去万里。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过了御道,城中人声喧腾,车马繁如流。崔恪静一边留神听她抱怨,未被她牵的那只手却反握住辛盈袖避过车马,又换自己走在街道向外一侧。“女儿还小,慢慢教便是,阿霁不过心性活泼些许。”在崔恪看来,小女分明同妻子一模一样,活脱脱一个恶形恶状的小盈袖。辛盈袖无情拆穿:“你被她气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崔恪入夏以来亲授一双儿女修习凡种拳脚功夫,可崔青霁学不过两天便能在学堂将沈耀卿摔个马趴,那沈耀卿竟还帮着她隐瞒。辛盈袖只觉自己当真看不透这群孩子了。崔恪一瞬沉默。其实他早同女儿促膝长谈过一番,知晓真相。此刻却难得要在嘴上使坏一番:“小女顽劣也无法了,但日后好歹还有画连环图这一条出路。”他忆起自己初入大理寺,真凶辛盈袖登时忆起崔夫人端而冷的笑面,耳畔仿佛已有声声女戒绕耳。难得老实地点了头。待他二人归家,果然见嵩池院被收拾了出来。崔慎立于中庭,看样子是特意等候,欲要同这久未碰面的弟弟寒暄几句。“二弟归了。”崔慎一向恭敬温文,见崔恪夫妇并肩而来,便率先出口问候:“近来可是公务繁忙?我观你清减不少。”崔恪拱手回了个礼,他生性冷淡,同这位异母兄长也素来交往不多,只平声道:“谢阿兄挂怀,阿兄一路辛苦,母亲今夜会备宴为阿兄洗尘。”崔慎笑颐近人,也不甚在意崔恪的态度,又转头来热络地同盈袖询问一双侄儿的近况。他比之崔恪身量稍矮,面貌生得更肖似英国公,却也因此不及崔恪的秀致。辛盈袖望着这位不甚熟悉的大伯,只好弯着笑眼同他客套几句。其实她平素除了入太医署上值,多数时候便是独自闭门在书房钻研医经药理。在熟人面前性子开朗,但其实很不擅长同崔慎这类态度过分亲切的人交往。更何况这位生母早逝的大伯似乎并不很得英国公宠爱,因出身而袭爵无望,又兼不擅文道,未及冠礼便自己决定出门行商。如今历练数年,更是长袖善舞,言谈举止间都周全的过分。辛盈袖同他说上几句,几乎要觉自己的背脊与嘴角的笑意一样僵硬。可令她嘴僵头麻的事倒不止这一桩。婆母与皇后均系出陈郡谢氏,不比皇后的温婉素静,崔夫人为人孤清自傲,大半辈子都未曾放下过高门贵女的矜傲架子。可当年崔谢两家联姻,她的陪嫁媵婢却先她一步诞下子嗣。正是如今的崔慎。虽崔慎的生母无福早逝,不必时时在崔夫人面前碍眼,可她若见了崔慎,面上不显,却少不得要在心头别扭几日。及至辛盈袖嫁给崔恪,令她别扭的人就多了一个。高贵的谢氏女对上这出身乡野的儿妇,见她言行举止皆跳脱的过分,无一样入得眼,简直恨不得将辛盈袖打入家塾重造几年。虽有崔恪时时阻拦,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辛盈袖再凑到崔夫人面前,少不得要再受一番“男强女弱,生女如鼠”的训喻。此刻亦是崔恪及时道:“阿兄,青霁还在书房候我为她讲解课业,我同盈袖便先走一步,今晚再叙。”辛盈袖于一旁沉默微笑,又歉意道别。而后头也不回。她虽并不觉女子当如鼠,但此刻在崔慎恭敬的笑脸面前只觉浑身不适,恨不得能够鼠窜一番。可她走得急,自然也就未能留意到庭中之人转瞬收起了恭敬之色,又以沉沉目色注视着他二人背影。更不知在他二人走后,崔慎的小厮办完事归来,朝他使了眼色,又颔首示意自己顺利完成了主子的交代,已将东西都交与了贵人。崔慎满意露了个笑,可惜笑起的弧度亦如积年附骨的面具,已是惯性的恭顺。他不觉自己在谢氏母子面前的姿态有多卑微。毕竟他的母亲当年也应是如此伏低做小,在主母面前卑顺地乞求着方寸的生地。只是这些高踞云端上的人物,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恨不得将所有光环加诸于一身。自然也就不知自己的嘴脸有多么令人作呕。崔夫人如此,崔恪如此,还有那位裴御史,有一个算一个,他们都以为别人生就该俯跪于他们之下,苟且于他们手指缝里漏下的间隙中偷生。可如今连这点间隙都要被抹杀。那便如他们所愿。幸而裴时行并不会因他人的怨念而耳热,否则以他同皇帝如今正在酝酿的谋划,恐怕大业未成,他便要先被烫掉一双耳朵。可如今的境况却着实不比受人叱骂好多少。今日旬休,难得沈夷白至京郊灵济宫中清修问道,裴时行终于有机会入诏主殿。午后倦怠,听雨将茶煮的酽,此刻幽香茶气弥散满室,同男人诵书的嗓音相映,倒有几分时光悠远的味道。待读罢一篇《盐铁论》,裴时行好似一个鼓励学子积极发问的夫子:“殿下可有何见解或疑问?”对面的元承晚狐疑地望向面前神色期待的男子。一时无言。她虽打定主意要在裴时行面前扮痴——既然玉树清森的状元郎看不上她轻浮又才疏的模样,那她索性变本加厉,叫他大大地开一番眼。可裴时行似乎当真把她和小儿一块儿视作无知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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