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爷是孤寡老头,家中只剩他一人,许是两人境况相似,都是一个人撑着户头,死了就绝了户,林大爷对他多有关照,几乎是半卖半送把母鸡卖给了他。养了母鸡后,周满仓便开始存鸡蛋,每次存个四五十个,送几个给林大爷,剩下的便寻个日子去镇上赶集卖掉。就这般存鸡蛋卖鸡蛋,直到无意中听见有个嫁到杏花村的妇人回娘家与人摆谈,说当年那个嫁来周家的二嫁妇人钱素芬,她带来又带走的女儿过几日便要成亲了,日子过得真快啊……听到这个消息,周满仓只觉松了一口气,还好提前一年养了母鸡,还好这回的鸡蛋没有卖掉,总算是派上用场了。把螺蛳连壳带肉扔到鸡窝,周满仓在院子舀了一瓢水洗手,刚准备去灶房拿昨日剩下的粗粮饼当朝食吃,大门便被人敲响。“来了。”门一开,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卫大虎还担心他没起呢,见他一双眼睛直往他身后瞧,他笑了笑道:“别看了,你姐没来。”被他戳破心思,周满仓有些不好意思,侧身让他进来:“姐、姐夫,你怎来了?”“咋地,你姐没跟着一道就不欢迎我了?”卫大虎进院后把背篓卸下,周满仓打眼一看,便看见了用芭蕉叶铺着的背篓里放着十好几个大野梨,是他从未见过的水灵。打趣完,卫大虎也不和他客气:“发啥呆?还不赶紧给姐夫舀碗水来喝,渴死了。”周满仓这才回过神,忙去灶房。卫大虎站在院子里,就这般拿着水瓢解了渴,狠吁出一口气,才把一路压着的畅快情绪释放出来。往李大郎被窝里放了一条蛇,只要想到李大郎醒来后的热闹场面,他就乐了一路。打量了下四周,瞧着和上次来没甚两样,看不出啥好,也没看出啥不好,他点了点头,对眼前小子道:“前几日你姐和我一道进山摘了许多野梨,汁多又甜,家中留了一些,又送了一些给亲戚,你姐惦记着你,这是给你留的,正好我有事要去县里一趟,顺道给你送来。”周满仓没想到他一早便给自己送野梨来,他和这个姐夫统共也就见过三次面,头一次是在酒席桌上,他是上门吃席的客人,第二次是和姐姐一道上门,他是姐夫,这是第三次,来给他送野梨。虽然见过三次面,他们却没咋说过话,便是姐弟俩都多年未走动了,何况卫大虎这个姐夫呢,且陌生着呢。“你,你吃朝食没有?家中有饼子……”周满仓没看野梨,结结巴巴问他。“饼子啊。”卫大虎摸了摸肚子,就喝了一盆稀粥,早就饿了,也不和他客气,“行,来几个?”周满仓点头,进灶房给他拿饼子了。统共也就三个饼子,他全给了卫大虎,卫大虎接过,也没问他给自己留没留,叼着饼子招呼他:“背篓我就不拿了,去县里不方便,这野梨到底是果子放不住,自个没事儿就啃两个,差不多两三日也就吃完了。”周满仓点头,想了想,问道:“从县里回来,你来拿背篓吗?”“回来我走山路,不顺道。”时辰不着了,卫大虎还得赶路,便没有久留,对送他到门口的妻弟道:“山上板栗快熟了,回头我和你姐进山打些,给你送些来,再顺道把背篓拿回去。”周满仓忙拒绝,叫他们自己留着吃,卫大虎不理他,抬步便走:“自个在家好生照顾自己,有啥事去大河村找你姐。就这般吧,别送了。”说罢头也不回走了。出了周家村,卫大虎拐道先去了一趟镇上,他都没好意思说三个饼子只堪堪过个嘴瘾。他先去面摊吃了两碗素面,付了铜板后,拐到去了上次遇见小乞丐的那条街,那家包子铺的肉馅好吃,他一口气买了十个肉包子,二十个杂粮馒头,这是他在路上的口粮,肚子饿就浑身不得劲儿,他还要走着去县里。倒不是不想搭个顺路车,先前进镇,有个驮着货物的驴车便是去县里,车夫是个矮小的瘦子,他还没开口,那人便一鞭子抽在驴屁股上,好似躲洪水猛兽般躲他。小乞丐一大早便抠着脚丫坐在路边乞讨,卫大虎往他面前的破碗里丢了俩热腾腾的肉包子,和他小兄弟浅唠了两句,便踩着初升的太阳出了镇子。他们这镇子叫定河镇,县叫长平县,从定河镇到长平县,若有驴车骡车啥的,差不多大半日便能到,若是成年男子的脚程,从太阳升起走到日落时分,再抄个近路啥的,也能到。卫大虎从镇子出来便寻了条小道进了山,山路虽难走,但得分人,他走山路,那就跟老虎入了林子没啥区别,天生的方向感使他不容易迷路,遇到啥蛇虫鼠蚁也是千里送人头,在山林里,他的天敌就是自个的五脏庙。不能饿,饿会腿软。长平县四面环山,山路崎岖难行,定河镇是长平县管辖下比较落后的一个镇子,唯一一条通向县里的路坑坑洼洼,若是遇着下雨天,黄泥路黏腻又湿滑,车轮子若是不小心陷在泥坑里,毛驴摔个四脚朝天那都是常有的事。卫大虎一路走走歇歇啃啃干粮,从山林小道抄下山时,一眼便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长平县城门。此刻,城门之外排起了长龙,几个官爷腰别大刀,正拦着入城的百姓收缴入城费。卫大虎走到队伍后头排队,他眼神好,瞧见城门下有个担着挑担的年轻汉子被拦住,他好似在和官爷比划着什么,脸色涨得通红,而几个官爷面露不耐,其中一个抬腿就踹了他肚子一脚,年轻汉子站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挑担里菜掉了出来,那官爷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上头,狠狠碾了几下。排队的人群,顿时躁动不安起来。卫大虎看见这一幕,眉头微微皱起。他上次来长平县还是一年前,那次猎了几张上好的狐皮,他本想卖给镇上的大户,爹却叫他往远些走,顺道看看外头如今是个啥光景。许是前头几十年世道乱糟糟的,天灾人祸时有发生,他爷他爹那代人心里敏感,总对如今的安稳世道没有安全感,心头空落落,总会时不时去外头看看情况。即便他爷已经去世多年,他爹却还是沿袭下来这个习惯,偶尔会叫他去县里或更远的府城走走,既长见识,又能打听消息。他家虽是与世隔绝般住在山脚下,却不可能真的脱离这个世道,若两眼一抹黑,哪天世道又乱了,当兵的跑到村里来抓壮丁,他们啥都不知道,往山里跑都要被拖脚程。他们可以当瞎子,但得是自个捂的眼睛。卫大虎看着那个被踹倒的汉子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把掉了一地的菜拾起来放回箩筐里,他半点没敢看被官爷踩烂的菜,弯腰挑起担折身而返,竟是没有进城。人群里顿时一阵闹哄,听见他们交谈的内容,卫大虎眉头皱得死紧。那个汉子挑着担从他身边走过,卫大虎看见他额头冷汗直冒,煞白一上脸,一看便知那一脚踹得不轻,怕是伤到内脏了。“如今入城要交税也就罢了,怎地普通农户挑担进城卖个菜也要交‘占城税’,这又是个啥意思,咱的背篓箩筐也占地方要交钱了?”“我们又不是商户倒腾买卖,咋还要交这些玩意儿?”“后生,你挺久没来县里了吧?咱们这些泥腿子还算交得少的,那些两地倒腾着做买卖的商贩更惨,进城脱一层皮,城里脱一层皮,离开还得脱一层皮,来回一趟能不能赚钱两说,得罪了那些当官的,命都得交代半条在这里!”似乎在印证这句话,排队的队伍里,正好轮到一个驶着驴车的中年男人,那人先是借着身体遮挡,往官爷手里塞了碎银,见官爷没有拒绝,他自觉已经打点好,心头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赔着笑去牵驴车,却不想这时,那个被他打点的官爷伸手拦住了他的驴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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