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序道:“我知道。快些上去吧,师尊在等你。”宿淮双带着乾坤袋上山。府周有禁制,是最为强大的净灵结界,任何带有不祥之气的东西被带上山时,都会被绞碎得一干二净。人族崇尚血脉纯粹,负有神血的巫神民自然称不上纯粹二字,甚至因为能力特殊饱受忌惮与歧视。禁制是无心之物,宿淮双进了遏月府,垂手时袖中落出一抔飞灰。是乌序给他的符纸,他收在袖中带上来,结果被禁制绞碎了。少年垂眼在雪中站了片刻,抬手用净尘术将袖口与地面清理干净,指尖勾着乾坤袋向屋里走。屋内添了些摆设,气息骤然拥挤了起来。江泫坐着等他收拾,偶尔挥出一道灵力帮他抬抬东西,倒也颇为自在。宿淮双回自己房间的时候,他也跟着去了,被少年引着迈过门槛,第一感受便是没有人气。太冷清了。原本江泫那间没什么摆设,图一个清净方便,但偏房是实实在在什么都没有,四处弥漫着潮湿的雪气,方才扶了一手,似乎门框上还落着灰。在遏月府时,江泫从不进这个房间,此时蓦地踏进去,阴差阳错间,脑海内浮起宿淮双在风氏住的那间小院子。仿佛被风氏遗忘一般的小小角落,黑而窄,冷而空,少年每每受了伤,便独自缩在里头舔舐伤口。虽然拿自己的遏月府做比并不恰当,但江泫在此刻,竟莫名有些明白过来宿淮双如此畏寒的原因了。少年将乾坤袋放在桌上,回头看江泫还站在门口,以为他找不着路,快步迎上去,对江泫伸出手道:“师尊,拉着我的手。”言罢又反应过来,江泫也看不见他的手,于是小心地去勾对方的长袖。谁知江泫抬手握住他的手腕,道:“不必收拾了。”宿淮双道:“师尊?”江泫道:“来我房中睡。”空气静默一瞬。随后,面前传来少年强作镇定的声音:“不必了,师尊,我可以一……”江泫向来懒得听自己不喜欢听的话,抓着他的手腕,牵着他的手向屋外走。少年的手腕在江泫手底下绷得像一块铁,僵硬了好一会儿,又强行放松下来。他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江泫握住他的那只手,胸中鼓震如雷鸣,若眼神有温度,想必此时江泫的手和他的手腕都已经被烧穿了。迎面而来婆娑的雪气,其中掺着江泫温淡平和的声音:“一个人睡,冷。”少年于是将惶然推拒的话咽回口中,低垂着眉眼,小心地拉过江泫的袖子,指尖试探性地抵住江泫的手腕,确定他没有拒绝的意思之后,才反手握住江泫的手腕,道:“我带您走。”很快,江泫明白了一个道理:说话真的比做事轻松。比如他原想的是睡觉便睡觉,两眼一闭一睁一夜便过去了;但事实远非如此。算上上辈子、上上辈子,他不知道已经多久没和人同床睡过,难免有些不习惯——其实是非常不习惯。然而江泫躺了一会儿,觉得也不是不能习惯。前提是,宿淮双再放松一点儿。到了江泫这个境界,睡觉已经不是必要的了。即使不眠不休好几天,找个清净处打坐调整片刻,状态便会焕然如初,江泫在遏月府的时候也是为了稳固元神,绝不用闭眼睡觉。因此后知后觉地探手一摸,才发现床榻有些小。躺下两个人是够了,只是有点挤,肩膀虚虚地挨着肩膀,自然也不能如宿淮双所愿,往榻上放两床被子。说起这两床被子,江泫总觉得十分困惑。宿淮双向来守信知礼,对师长的态度完美得无可挑剔。然而有时候言行举止又莫名疏离,到了让人疑心他是真心不愿与自己接触的地步。明明是同性,躺一个床还要特意去找两床被褥,发现摆不下,声音都茫然失落。现在躺在他旁边,更是像根木头。不大不小的一张床榻,原本两人睡刚刚好,结果现在中间空出好大一截——宿淮双死命地往墙那边贴,似乎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张纸片。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江泫道:“你很讨厌这样?”话音还没落,旁边就传来宿淮双斩钉截铁的回答:“不讨厌!”江泫默了默,心道也是,自己弟子这样的性格,就算讨厌,问起来的时候他也是会说不讨厌的,总是为别人考虑得多。思及此,江泫道:“无论讨不讨厌,都要直说。若你不喜欢这样……”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少年温热的身体便贴了过来。没贴多紧,但声音竟像是他们已经搂到一块儿了那样紧张:“弟子不讨厌!”江泫这下确定了,他是真的不讨厌,只是很紧张。虽然不明白他紧张的原因,但是太过紧张了不好,睡不着觉。这个年纪睡不好觉,就长不了个儿,长大以后是会悔恨到痛哭流涕的。他决定跟宿淮双聊聊天。“你可记得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宿淮双似乎没想到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顿了顿,道:“记不清了。”接下来,没等江泫发问,他就自觉地解释道:“在我还小的时候,母亲每次想寻机热闹一下,就说要给我过生辰。有的时候,一年能过两三次,每次时间都不同,我便也记不得自己的生辰了。”江泫想起自己曾看见过的,风杳拉着宿淮双的手要回去给他过生日的场景,不禁莞尔。那时候宿淮双年纪还小,明明知道是母亲记错了,还是会顺着她的意思,过一遍又一遍。“不曾问过父亲吗?”宿淮双道:“母亲不许父亲告诉我。她说,如果我知道了生辰是什么时候,来年她就没法逗我了。”少年的声音浸在黑暗中,随着往事蔓延,越来越轻、越来越柔和。那是宿淮双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无论此后的经历如何黑暗,都无法将它们磨灭掉,他提起这些时,不自觉带着些沉入梦境一般的轻微恍惚。“父亲待母亲很好,母亲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母亲说院里干巴巴的,他就买了花种,每天都细致照顾。母亲要去随京逛花展、买首饰,就把我放在邻居家里,两人连夜走了。”宿淮双道,“父亲告诉我,以后我若娶了妻子,也要对妻子这样好。如果我做不到,他就算死了也要从坟里爬起来敲我。”没想到那个仅有一面之缘、连一句话都没听到他说的宿父是这么个性格,江泫心中觉得有趣,又想起来一件更有趣的事情,状似无意道:“似乎没见过你与哪位女弟子往来。平日不主动,以后何来妻子?”就算把宿淮双吊在树上吹十天十夜的冷风,他也从没想过能从江泫口中听到这种话。在他眼里,江泫这样的,早就和凡俗中的情情爱爱沾不上任何边了——事实似乎也确是如此。上清宗的七位尊长,众人畏之又畏的宗主长尧且不提,其余六位峰主哪一位不是貌若神祗、世间难寻?竟无一人有道侣。除去一心学医的、冷面肃心的、严言厉色的、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还有一位逍遥风流的毓竹君、一位洒脱随性的清野君,也未曾听说过哪位有了道侣。论起离心离性,单看面相,伏宵和长尧并列第一。没人能想象到长尧宗主有道侣的样子,同样也没人能想象到,伏宵会对谁软下声色、轻言细语。前者与神祗无异,后者则是单纯因为一个传闻——传闻伏宵君不喜女子,也不好男色,最喜欢的,只有他那柄本命剑。人都不近,如何近心!宿淮双也是听过这个传闻的。也就是同时,他蓦地意识到,传闻中不近人情的伏宵君,正和他躺在一张榻上,语气无比正常地劝他平日里主动一些。似乎觉得还不够,江泫又补了一句:“可有心怡的类型?”宿淮双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注意力不自觉被他牵着走。然而想了一会儿,少年脑海中闪过一张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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