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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第1页）

第八十八节

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每天等炮声一停我们就出工。

一个小帐篷，十几个人挤在一起，自然难有下脚的地方。早晨起来光线太暗，也怕吵醒别人，只能中午饭后靠在被子上匆匆写几个字。“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只能挤，只能顽强地冷着脸挤，哪怕挤出一星半点的时间也好。

因为是大锅饭，管饱，也不算伙食费，所以很多人仿佛要报饥饿之仇似的，三吞两咽将长面条捞完，便顺手将剩下的碎面条与面汤一起倒掉，然后，又迫不及待地去厨房盛第二碗、第三碗……

我冷眼打量着这些身上打着补丁的人，看着他们蓬乱肮脏的头发，听着他们生硬而粗鲁的乡音，不禁想起先生对阿q的感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是转念一想，我又算什么呢？我能比他们好到哪儿去呢？如果他们是阿q，那我就是穿着长衫、用手指蘸着唾沫写四种“茴”字的孔乙己。

昨夜长梦，分不清是甜妹，还是荞荞，抑或是那个瘦而性感的刘嫂？反正云里雾里缥缈不定，花非花，树非树，夜半来，天明去，也看不清她们的脸面，就只是远远地看着，对着虚无空喊……

外面狂风大作，帐篷顶上似有石子飞动。但黎明起来，草草扒拉几口饭菜，我们还得迎着风往工地上走。不出工自然没工资，还得倒扣伙食费。

在狂风中，每端一锹石子脖子里就会灌进不少沙粒，眼睛不时被沙尘迷住。“小司机”还忠心耿耿，频频喊着我们让把车装满。如此三番，装车的几人便都觉得厌烦，都说你“小司机”能了自己装去……正好有一回四轮车在半坡上不去了，他招手想让我们去帮忙，我们几个就都不理不睬、视而不见。他又挨个喊我们几人的名字，但我们还是没有动，他只好自己动手卸了半车石子才拉了上去。

于是，我们便与“小司机”结下了梁子，各怀心事，彼此设防，稍有不和即发生口角，工作越发成了苦差事。

有个绰号叫“四犬”的小青年，穿着酱紫色夹克外套，两个袖子的线缝都已开裂；裤角也破了，像自动扇风的簸箕，裤裆线缝也白白地裸在外面，可以望见里面套着的坏萝卜色的秋裤。

他走路猫着腰，浑身上下似带着风，老远就有一股汗酸气、脚臭气袭过来，使人不由得皱眉。不要惹他了、碰他了，他还很乐天地不时吆喝几声“我的天地老神爷”，若是惹恼了他，他便会忽然变得狂躁不安、连哭带喊，样子与精神病患者无异。

晚饭又是面条。锅台上放着一笼又白又软的馒头，那是我们明天的早餐。“四犬”不管不顾，竟伸手抓了两个，然后想迅速逃出去，但说时迟、那时快，还是被厨师揪住了。本来出工者的伙食都是老板管的，吃两个馒头其实也无所谓，可两人却叫上了劲，厨师非要将“四犬”拉到老板跟前评个理不成。众人都围在跟前劝解，但两人却越劝越犟，几乎呈对打之势。只听“哗啦”一声，“四犬”顺手将碗里舀好的面汤泼在了厨房地上，一边高声嘟囔着“不吃他妈的x了”，一边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都以为这家伙赌气不吃了，谁知没隔十分钟，他又拿了碗，从帐篷里飞将出来。有人就笑着说：“你现在去可能没饭了。”“四犬”即用筷子敲着碗，对着几个人大声宣告：“这一回要是没饭吃，老子要他的命呢！”

但过了一会儿，就在我们都去厨房洗碗的时候，只见“四犬”灰溜溜地从厨房出来了。他非但没有要了人家的命，反而听说他连明天的早餐都没有了。

黄昏经过他们住的帐篷，只见他坐在麦草铺上，泪眼汪汪地对另一同伴说：“受苦人咋这么下贱？连一个顺气碗都端不上……”

躺在麦草铺上思索，觉得像“四犬”这般大大咧咧自由无羁的人，要么他就是豁出去了，有点自暴自弃，啥都无所谓，形象啥的都不要了；要么就是他读过几本书，有点愤世嫉俗、怨恨和偏执。他可能觉得机会不平等，贫富差距太大，自己没有说话的地方，总是处于弱势状态，所以一有机会就想抨击、想释放、想找回尊严和脸面。然而，一个民工的力量有多大呢？在实力不足的情况下，挑战强大的敌人，无异于以卵击石、飞蛾扑火、螳臂挡车。

在疲惫与孤独中，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那双隐形的翅膀。

整日炸山、铲路、抱石头，整日滚在石头堆里，但只要回到帐篷里，我便仍然要匆匆忙忙地写几个字。

是一种不甘心不服输的念头在支撑着我。

我的内心好像憋着一股劲，虽然跟“四犬”一样看不惯周遭的不公平现象，觉得人心险恶，觉得生活如此艰难，但我不是愤青，我只是有些侠骨柔肠。我不沉迷，不随大流，对社会现象和经济、政治、教育等制度有着自己的思考。我知道自己不完美，缺点也很多，但我能一反往日的消极和优柔寡断，让自己能更乐观一些，更坦然一些。

晚饭是馒头炒茄子。

因为每人只能打一碗菜，“四犬”没吃饱，又跑进去想再要一碗，便被厨师拒绝。于是他便双手叉腰，样子似“霞飞”蝴蝶形，张口大骂：“我他妈吃的是老板的，又没吃你家的！我们没明没黑地炸石头，他妈的连个肚子都吃不饱……”

同伴就拿了一个馍哄劝他，他仍旧瞪着圆鼓鼓的眼睛，站在厨房门口，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通过几天的观察，觉得“四犬”真有点桀骜不训、嫉恶如仇的性格。他仗义、正直、喜欢直言不讳抱打不平。

厨师就去找来老板调解。

老板又喊来带工者，当面责骂了一顿。

带工者一气之抽了“四犬”两巴掌，当着众人的面骂他：“总是你吃不够！每天都听见你在吵闹，你还想不想干了？”

“四犬”哪里肯依？又叫又嚷，嚷着嚷着就哭了起来：“整天和驴一样地干活呢，一天到黑还提着个空肚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当官的能吃烧鸡，我们连一碗炒茄子都吃不上？就是没菜了，馒头总叫人吃饱呢么……”

这样子一直闹到深夜。

上午，因为“涵洞”的空隙问题，我和老板争执起来。

他要求我们必须要将管道与管道之间连接得天衣无缝，而我主张需留点空隙才可防止热胀冷缩。但他不听，非要喊着我们用钢钎、钢管和木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原来排好的管道又重新排了一遍。

结果下午技术员坐车过来，一看我们将管道排得严严实实的样子，赶紧阻止道：“谁让你们这样做的？简直胡闹！涵洞怎么不留伸缩缝呢？”

我不言语，大家也不讲话。纵然那管道不是一吨的重量，而是两吨、三吨，只要老板要求我们把它挪到山坡上去，我们就得照样跟着去做。没人会跟我们商量。在老板眼里，我们只是一个个会说话的机器，只要他一声令下，我们就得时时依着人家顺着人家的心思，这样，我们每天才有八块钱可得。

“还等啥呢？把石管道都挪开来！把管道之间的伸缩缝都留出来，再用沥青和牛毛毡一一封住。”技术员不容反驳地对着我们说。

于是，我们只好拿起钢钎，扛了木杠，一寸一寸的，又将连接得“天衣无缝”的石管道，一个一个，重新移了位置——老板自然看不见我们脸上流下的汗水，此时此刻，他可能正躺在床上听收音机，或者正撬了牛肉罐头，打开一瓶葡萄酒自斟自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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