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上到窖子上,对春喜说:“你还不回去?我可瞌睡坏了。”
“你睡你的。”
“那谁给我上门呢?”
“我给你看门。”
“也中。天不冷,你睡就在院里睡吧。”葡萄从磨棚里拿出几个苇席口袋,铺了铺。她心里明白,真叫他睡这儿,他就走了。
春喜往破烂苇草席上一滚,真睡了。春喜从小就是个俊秀的男孩,当年葡萄圆房,孙二大也给葡萄准备了一箱子被褥嫁妆,说葡萄是半个闺女半个媳妇,要挑个男孩给嫁妆箱子掂钥匙,六岁的春喜就当上了这个“掂钥匙小童”。到了要开箱的时候,问春喜讨钥匙,给了他一把糖果,他动也不动,再给他一把糖,他只管摇头。旁边大人都说这孩子精,知道乘人之危,别人给一把糖就交钥匙,他非得把衣服兜全灌满了!最后发现春喜真的把两个衣服兜塞满了糖,才从鞋里抠出钥匙交出来。
夜里葡萄起来,拿一条被单给春喜盖上。在月亮光里看,春喜的脸显山显水,像个成年人了。
割麦、打麦的几天,春喜和葡萄两头不见亮地在地里、场上忙。春喜忙得多狠,都要在猪圈边上蹲着看他的猪。葡萄撵不走他,只好说:“还不叫露水打出病来?去去去,睡堂屋吧。”
等春喜睡下,她赶紧下到地窖里,把饭送给二大,又把便桶提上来倒。好在地窖已不再是个地窖,已经是个屋了。地是砖地,墙和顶全刷了新石灰,乍一下去,石灰味刺得脑子疼。
二大问她:“春喜还在?”
葡萄说:“不碍啥事儿。他一个孩子,一睡着就是个小猪娃子。”
二大还想说什么,又不说了。葡萄懂他的意思,和他家走太近,纸会包得住火?
葡萄又说:“不碍啥事。”
二大也懂她的话:她什么都应付得了,还应付不了一个大孩子?
葡萄见二大看着她的眼光还是个愁。二大在小油灯里一脸虚肿,加上皱纹、胡子、头发,看着像唱大戏的脸谱。有时葡萄给他剪剪头刮刮脸,他就笑,说:“谁看呢?自个儿都不看。”她心里就一揪,想二大是那么个爱耍笑、爱热闹的人,现在就在洞里活人,难怪一年老十年似的。不过这对她来说也不是件愁人的事,事不躲人,人躲事,能躲过去的事到末了都不是事。
她走到自己屋门口,听见堂屋春喜的鼾声。睡下不一会儿,她听春喜起来了,开门出去。真是个孩子,连茅房都懒得跑,就在门口的沟里稀里哗啦尿起来。她想,有春喜做伴也好,省得男人们过去过来想翻她的墙。也省得村里人往红薯窖里猜。
交粮那天春喜和葡萄拉一架车。交了粮是中午了,葡萄和一群闺女媳妇去吃凉粉,春喜和一伙男孩看民兵刺杀训练去了。小学生也放农忙假,在街上搭个台唱歌跳舞,慰问几个受了伤的志愿军。志愿军来了个报告团在城里到处作报告,史屯小学也请了几个到学校来讲话。
小学生们用红纸抹成大红脸蛋儿,嘴里都在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蔡琥珀和冬喜把几个志愿军让到台上,下面的学生、老乡一齐鼓掌。葡萄心想,军装一穿,奖章一挂,大红纸花一戴,几个志愿军就长得一模一样了。看了一会儿,闺女媳妇们要去上茅房。街上的茅房人和粪全漫出来了,她们咯咯乐着跑到史屯文化活动室后面去。葡萄和她们蹲成一排,一边尿一边看着原来孙家百货店的院落。全荒了,铺地的石板也让人起得不剩几块了。
她们解了溲,疯疯傻傻、唱唱笑笑往外走,一群小伙子走过来,其中一个大声问:“你们去那后头是屙是尿?”
闺女们一个个脸通红,笑骂一片。媳妇们上去便揪住那个叫喊的小伙子,七手八脚,不一会儿小伙子的裤子就被揪下来。葡萄站在闺女那边,哈哈大笑。
小伙子们走进后院,看见地上一摊摊潮印,都二流子起来。他们中春喜岁数最小,问他们笑什么。给剥了裤子的小伙子说:“春喜你看看地上,哪儿是闺女尿的,哪儿是媳妇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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