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耸耸肩,笑笑,为自己混出这么个人缘来表示无奈。我想二十张邀请柬一定用不完。
律师突然想起来了,问我:“你每天去哪里上班?”
“噢,不远。”
“不过你七点四十准时出门……”
“是吗?”我并不知道自己那么准时。
“没错。因为我每天早上七点四十正好结束淋浴,我一停水龙头,就听见前门‘砰’的一声,我就想,她上班去了……”
“为什么你必须在七点四十结束淋浴?”
“因为我需要二十分钟刮胡子、选西服、搭配领带的颜色图案,二十分钟喝咖啡、吃早点、读报,三十分钟开车到办公室……”
我怕他被“办公室”提醒,再次回到实质的疑点上,马上说:“我希望我为你煮的咖啡浓淡正合适。”
果然,我的打岔奏效。他说他正在考虑喝“非咖啡”,滋味可能有些差异,不过对于滋味他完全能够妥协。他中了我的计,没有再问过我上班的地点和工作的性质。既然我有收入,他就放心了——婚后的开销是两人分摊。这年头谁喜欢经济上的“拖油瓶”?
我问他请柬发出去后,是不是就不可以反悔了。
他猛地向我抬起微秃的头:“你要反悔?”
“说不定你要反悔呢?”我看上去在耍贫嘴,其实心里极其严肃。
“请柬已经发出去了。我们要计划一下才能反悔。反悔或确认至少要提前一个月打招呼。”律师一张法庭脸,我唬得一笑。“我就是开开玩笑。”这件事我和他都开不起玩笑。
没有反悔。我想不想反悔呢?为什么一切都这样有去无返?一张单程机票?我看着四岁零两个月的菲比这样想。尤其菲比,一场重感冒,一场严重过敏,对于她,完全没有返程。现在是初夏,儿童乐园里唯有菲比还穿着厚厚的开司米。她一身是桃红的,上衣带小小的裙摆,裤子是连袜的,衬着她的白色皮肤黑色头发,菲比像刚刚从一部卡通片里走出来,鲜艳美丽,但不知怎么有点失真。我现在只需把她领到滑梯前,她自己会摸索着一步步爬上去。我已经把所有孩子都拉拢了,以巧克力、炸薯片、廉价玩具。他们不再占她上风:揪她一把头发,或扯扯她的衣服就掉头跑开。
菲比仍是不敢单独滑下去。她往往只是在滑梯顶端站上一会儿,自豪一会儿,便沿着阶梯一步步摸索下来。无论我怎样鼓励,她只是揪着我的食指,央求我像从前那样抱她滑下来。我耐心足够,相信她总能过这一关的。
这天下午,亚当到儿童乐园来找我们。我看出他心事不轻。他第二天要出门,去圣路易斯参加一项大型庭院设计投标。从那儿,他将去一趟南美。都是不得不去的。他需要我向律师撒谎。
“十五天,你指望我怎么混得过去?他总不能一回电话都不跟我通吧?”
他在我旁边坐下来,眼睛看着他那童话般的女儿。菲比站在滑梯顶端,双手紧抓着栏杆,努力让自己不挡别人的道。一个个孩子从她身旁挤过去,呐喊着从陡峭的滑梯冲入沙池。
亚当说:“你没有选择。”
我扭脸看着他优美的侧影:“你是说,我在挣着你的一份钱?”
“我是说,你没有选择。”他说,“我也没有选择。”
我觉得我们俩眼下的对话不是很接茬:“你有选择——可以花钱雇个人来上夜班。很简单。”
“我试过。没有一个人可靠。”亚当眼睛始终跟随菲比,“当着我的面和背着我的面完全是两个人。都这样。有一个居然在菲比卧室里抽烟!还有一个更混账,自己泡在澡盆里睡着了。菲比整整一个小时被圈在厨房栅栏里!连索拉都不可靠,她背着我给菲比吃什么你知道吗?麦当劳的炸鸡块!”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既然她们背着你?”
“这有什么难的?”他耸耸肩,“我可以安装监视器。”
“你可以什么?”你居然用这种下等间谍手段!
“我说我可以。”他阴冷地笑一下。
这一笑我全明白了:“你够卑鄙的,亚当。”
“所以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可靠,除了你。到底是不同的,你看。”亚当转脸看我,眼睛里是嘲讽还是忧愁,不好说。或是两者兼有。尽管我看上去一是一、二是二,挣他的钱一点儿不比别人手软,他还是看透我的。他那样笑是笑我,是为我发愁,我这样和他一道陷下去,将来无法收摊子的。我已不在本分地挣钱干活,我已超越了规范的雇佣关系,把我、他、菲比的关系搞得越来越不三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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