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曹子怀,年近五十,坐在自家的简易沙发上,接待登门请示工作的小青年曹润生。他嘴角咂着黑色的卷烟,只用半个嘴角说话:“你去乡政府请示吧!我吃不准,你们成立的‘捞石头协会’,究竟算个啥性质的组织……”
瞧着村长嘴角里上下闪动的卷烟,慢腾腾的声音,润生不由得发急,忙说:“民间劳动组合。城北一个村子是养鸡专业村,村民成立了养鸡协会,电台广播了,说是新事物……”
“报纸和电台,一天换一种说法,咱撵不上哇!”村长蔫不拉搭地说,“我得靠上级的正式文件行事。广播和报纸,只能参考一下。你说你那是新事物,旁人要说那是非法组织咋办?现时要肃清‘文化革命’的无政府主义哩!”
“这是劳动组合嘛!”润生莫名其妙,“不是‘文化革命’那种搞派性斗争的组织嘛!”
“我吃不准,刚才就说了。”村长仍不起性儿,“我保守脑瓜跟不上形势,你去问乡政府吧!乡政府批准了,我照乡政府的批示办。”
润生不再解释了,退出门来,村长的冷淡态度令人难以忍受。他走出门来,推起自行车,又奔公社去了。
乡政府一位主管乡镇企业的吴副主任回答了他的问询,也十分简单:“你们成立这样一个协会,不能算是‘文革’中的派性组织。可是,你们搞得迟了,曹村村长今晌午刚报来一份申请,大队里已经建立了砂石管理机构,大队统一管理就行了,再搞一个什么协会,成了重迭机构了,势必加重群众负担。现在的政策精神是,要减少干部,要减轻农民负担……”
“我不是抢着干部当。”润生忽地红了脸,向吴副主任解释,“我说过不要报酬。”
“算咧算咧!小伙子——”吴副主任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没有信心再谈下去,越谈可能越造成他要抢当干部的印象。他退出门来,懊丧地转上回曹村的路。
刚走到村口,广播上正响着村长慢腾腾的声音:“经村民委员会和大队委员会开会研究,决定成立本村砂石管理站,统一经销……”
后面的话他听不清了。
傍晚的下山风吹下来,润生觉得从后背到前心,全凉透了。
“润娃!唉——”
润生木然地转过头,长才大叔垂头丧气地摇着头,摆着手,气哼哼地说:“村长的儿媳妇已经下到河滩,经营曹村砂石管理站的事咧!你还为大伙空张罗哩!唉……去他妈的黑脚……”十八岁的哥哥躺倒了!
他躺在自己单身独居的小屋的土炕上,没有开灯,插死了木门栓,用被子蒙住头,静静地躺着。
“润生,吃了再睡。”母亲在窗外劝。
“不饿。”他一口回绝。
“世事就是这样子。”父亲并不惊慌,世故地说,“不跌跤长不大,不碰钉子就认不得人,不懂得世事。”
长才大叔哐当哐当摇门板,大嘴长舌头乱嚷嚷:“润娃!你开门,叔有话跟你说,要紧弦弦的话……”
他不吭声,也不开门,长才大叔大声叹息地咕哝着,走出院子去了。
他的心里烦得很,乱得很,想静一静,想一想,他的简单的脑袋被搅得晕乎乎的了。
如果长才大叔说的话是实情,那么事情就可以捋顺了,廓清了。
当他饥肠辘辘地吃早饭的时候,村长曹子怀已经坐在砂石管理站站长的火炉旁边了。
当他报复似的用羽毛球拍打得他的情敌大显其丑的时候,村长曹子怀已经把曹村大队设立砂石管理分站的简单的书面报告,寄交给乡政府分管乡镇企业的吴副主任了。
他完全听信了管理站站长要他向村长打招呼的话,实际的含义是,一经和村长接头,一切就一目了然,用不着站长来否定你的什么“协会”。于是,他就开始钻进预备好了的圈套,像诸葛亮在陆逊尚未出生时就为其摆下了乱石阵一样,早已等着娃娃来钻呢!
他向村长曹子怀汇报的时候,曹子怀并不推翻他的意见,只说他对当今的政策“吃不准”,把他推到吴副主任那里去了。
吴副主任用不增设重迭机构,减轻农民负担的绝对符合政策的话,就把他搁到冰箱里冷冻起来了。而当他满含委屈向吴副主任表白自己不是为了抢当干部的时候,村长曹子怀的儿媳妇已经在腋下挟着合页夹子下了河滩,走马上任了。
他钻完了“乱石阵”,得到的是想抢当干部,甚至加重捞石头的庄稼人的负担的怀疑。
村长曹子怀不声不响,连个社员会也没开,就把儿媳妇派到沙滩上去,统管曹村捞石头的庄稼人的出售石头的业务了。当然,她不会在三九寒冬的沙滩上白挨冷冻的:抽取石头销售总款的8%,作为曹村大队的扣留,其中当然包括她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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