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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第1页）

第九十一节

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

检测员看了我们做的管道伸缩缝说：“沥青没有涂均匀，容易渗漏或开裂，重做！”

我们说这得请示老板，否则可能不给我们记工。

他就骂开了：“老板叫你们吃屎你们也吃？”

我说：“必要的时候还是得吃。‘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谁叫我们挣的是人家的钱呢？”

他有些可笑，就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滴满沥青的衣服，说：“挣钱也不是这么个挣法。”

我也不示弱地说：“那要咋挣呢？都像你们一样抱个纸夹子、带个小卷尺当技术员，我们好像还没那个命。”

他一下被激怒了，站起来指着我骂：“你们又不是牲口！”

我仿佛开玩笑时挨了一砖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牲口，牲口！

我们每天起早贪黑地炸山、抱石头，流汗甚至流血，结果，在有些人的眼里，我们就是如此的身份、如此地得不到尊重。

其实，哪一个打工者不是如此呢？他们常常干着最脏、最乱、最差的活儿，做着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流水线工作，拿着少之又少的微薄工薪。身无长技、无资本、无优势，吃着糟糕的伙食，穿着廉价的衣服，顶着烈日，冒着危险。总害怕输，结果总还是输……

其实他们和那位技术员没什么两样，都有一双手一张嘴一个健全的脑袋，可是人家就能指着你的鼻子骂你“牲口”。

狂风之后，天渐渐冷了。苍蝇伏在帐篷顶上，黑压压一片，似乎在静静等待冬天的来临。

脸盆里残存的水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四犬”穿着一件露着棉花的棉袄，在冷风里自称“杨虎云”，扛着钢钎和大锤，一边小跑一边还唱着歌。仔细一听，才知他唱的是《林海雪原》里的插曲，那就证明他说的“杨虎云”可能就是杨志荣了。富贵就悄悄骂道：“连人名字都记不清，还唱个不停。”

连续吃了几天干馒头，没有米饭吃，所以嘴唇有些干裂。笑也不敢笑，很是难受。衣服也是好几天没有洗了，浑身脏兮兮的，好像生了虱子。

仍旧做涵洞。虽然争争吵吵不断反工，但在老板和技术员的监督中，我们还是按照工序，一道一道地在往前做。不论那管道有多沉重，不论那沥青有多滚烫，只要没有烫伤、没出事故，我们就还得一天一天地在冷风中出工。

不时有吉普车开过来，在检查我们人工铺设的管道。有个戴着墨镜打着领带的人问我们：“怎么样？干得还轻松吧？”

我说：“就是有点烫手。”

“烫手？烫手就不要干了！谁请了你们来的？”以前还以为老板心黑不近人情，看来，还有更多把人不当人的家伙。

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

打了几声喷嚏，才想起今日便是中秋，该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可是，中秋月圆人不圆，我们还得在这空山不见人的地方，拉沙子、抱石头……

晚上，有几个小年轻趁着月色，搭乘老沈的四轮车，去了几十里之外的地方看文艺晚会去了，说是有大腕明星出场。但这一切仿佛于我是遥远的，没有半点吸引力。我早早地躺在并不温暖的麦草铺上，从帐篷的缝隙中，一身疲惫地窥探着外面圆圆的月亮。繁重的体力劳动，已经将我的浪漫和梦想渐渐变成了石头和沙子，我的眼前似乎只剩下平庸和实际的画面，诗和远方都开始变得体无完肤。

昨夜做梦，梦见母亲病了，她形容枯槁，一个劲地唤着我的小名，我答应着她，却就是出不了声。醒来时两滴泪水挂在眼角，叫人又在心底好一番感慨。

一会儿又梦见我在某地挖甘草。甘草极粗，约碗口不等，我便努力往深里挖。只听“哐”一声，只见一块破瓦片在土里，旁边有人便喊：“有东西！”于是我手慌脚乱地翻土，心都跳到嗓子眼上了……我总共挖出了八个陶罐，黑色，尚有鱼纹，样子非常古怪。有人闻知，便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争抢，他们纷纷围住我，要分一杯羹。情急中我一个跟头翻了起来，用麻袋装了陶罐，在云彩里飞了起来……晃晃悠悠，悠悠晃晃，那感觉，真如神仙一般。我成了一个有钱人了！我不再受穷不再因为几分钱而被人看轻了。望着脚下一群被金钱迷惑住双眼的“拜金主义”者，他们就在我挖过甘草的地方，狗抢骨头一般乱挖着——只见沙尘滚滚、镢头、铁锹乱飞，一刹时也许起了纷争，哭喊声乱作一团。我便又恶做剧似的给人群里投下一只陶罐，只听“轰隆”一声，人群里响雷一般爆炸起来，你争我抢你打我闹。几秒钟以后，我不再听到声音时，就从云端里跳将出来，重又回到人间。刚才好端端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飞，到处流淌着鲜血！在人群里我居然认出几个熟悉的人来：有甘肃的周宏武，有刘嫂，还有顾永宝……好家伙，不就一只泥做的瓦罐么？有什么呢？瓦罐能卖多少钱？瓦罐能长出粮食来吗？没有粮食，全世界的五十多亿人口吃什么？瓦罐能填饱他们的肚子吗？

在尸骨堆里，我分明看清了我丢下去的瓦罐，只剩了一块一块的碎片。然后，那些碎片变成了一股风，将我挖过甘草的地方尽皆吹平了……

因为整天吃着馒头和茄子汤，汤内又常有“黑羯羊”出现，我便开始闹肚子。断断续续的，总不见好，富贵也面黄肌瘦的，看上去四肢无力憔悴不堪。

“黑羯羊”是“四犬”的发明，其实就是“黑苍蝇”。也不知在他的心里，二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苍蝇常洋洋于茅厕之内，洒洒于腐肉之上，加上一对翅膀，六只长脚，可谓轻捷敏锐之物。在“四十九”，它们粘附于帐篷之内，厨房的墙壁和屋顶上，如果召集起来，足可以编排七八个师。它们不时浮游于饮用的凉水缸内，躺在食用的饭菜当中，或静卧于黄澄澄白花花的馒头里面，其躯体之玲珑，其舞姿之优美，可谓罕见。

可怜如此之尤物，竟在荒芜人迹的地方，与我们产生了如此密不可分的关系。

又头晕，许是感冒了。出门在外，交通不方便，买药看医生就成了非常奢侈的事情。加之老板不在钱也难借出来，所以有病就只能自己扛着。

像冬末初春的乏绵羊一样，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在中午刚吃过饭的间隙，到帐外的山旯旮处晒了一阵太阳。愈晒愈舒服，愈舒服愈想晒，晒到最后，我简直像面条一样站不起来了。

但无论怎样，工还得上，活还得做，班还得加。近日包车，每两人一车，老板派专人发票，到时候拿票结算——于是工地上的闲散人员更加稀少，到处都听见石头和铁锹撞击的响声。

思念只能高高挂起。都说“西人恋故土”难成大业，想必也有几分道理。我本来也想做一个潇潇洒洒提得起放得下的壮士，可是回想这么多年的挣扎，我到底还是一个懦夫。

就在怯懦中，在没有人问寒问暖的“四十九”，生命在一点点消逝，光阴在一天天减少，爱情，在一天天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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