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问到黎棠怎么样,阿姨一脸焦急:“门打不开,叫了开锁师傅还没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上,就见黎棠的父亲正拿着一把锤子砸锁,而张昭月正探身趴在隔壁房间的窗户口,打算爬到黎棠的房间。看见蒋楼来了,张昭月急道:“怎么办,他把窗户都锁了。”黎远山看见蒋楼就恼火,加之不耐烦,把锤子一扔:“我看他就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这么大个人了,碰到点事哪能这么脆弱……”蒋楼等不到他说完,一把将他推开,抬脚就去踹门。实木门相当结实,锁扣也极紧,两脚没踹开,蒋楼又用身体去撞,门被撞开的时候,连固定用的金属合叶都松掉一个。黎远山哪见过这样暴力的阵仗,跟在后面叫骂:“这门很贵的,弄坏了你可赔不起!”蒋楼恍若未闻,又去踹套间里的卫生间门。紧跟进来的张昭月拉住想要上前阻止的黎远山,受不了地喊道:“你就没发现黎棠不在屋里吗?”黎远山这才住口,环顾整个房间,确实没看到黎棠。此时阿姨急匆匆上楼,汇报道:“厨房少了把水果刀。”这句话,无疑是一道惊雷劈下,在场的人具是一愣。黎远山这才急了:“快快快,把门”话音未落,蒋楼已攒起全身的力气,狠狠一脚踢踹过去,“咣”的一声,卫生间的门也被破开。满目鲜红。蒋楼几乎是扑过去,双膝着地,把歪靠在墙面的黎棠捞起来。他双目紧闭,面色是那样苍白,身体冷得像冰。浓郁的血腥气味,仿佛一剂引子,将从耳畔扩散到脑中的鸣响放大,再放大。蒋楼心痛难抑,浑身颤抖地跪在冷硬的瓷砖地面,任由血水浸透衣裤。水果刀长而锋利,门窗关闭,全部反锁,甚至上了两道锁。手腕被划开的伤口那么深,现在都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按都按不住。他是根本不想活了。而在意识消逝之前,黎棠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那怀抱很温暖,让他忍不住靠过去。可是身体的颠簸让他很想吐,他攥一把抱着他的人的衣襟,想让他把自己放下来,却被抱得更紧。很快不再摇晃,随着车辆的行驶在平地上移动。黎棠听见张昭月的呜咽声,心想她果然有一颗柔软的慈悲心,只不过,一直以来被她怜悯着的,其实是我。其实我是有一点可怜的吧。难怪,连你都那么心软,来见我最后一面。或许是我罪孽深重,你不允许我死得这样简单。你太知道我畏惧什么,所以斩断了我的后路,让我身败名裂。可是你不知道,我不愿意公开,害怕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也是希望你今后的路平坦顺遂,不再遍布荆棘。温热的雨滴下来,落在脸上,黎棠很轻地拧眉。好像遗漏了一个问题,叙城为什么总是在下雨?还有,是你告诉我,死亡后血液会很快凝固,变冷。你不是说,尝过血的味道就不会怕了,那为什么会哭?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快死了吗?可是,允许一切发生,也是你教我的啊。我学会了,做到了,你怎么反而不行了呢?天亮前的最后几个小时,尤为难熬。蒋楼站在抢救室门前的走廊里,看着来往奔忙的医务人员和病患,有种处在混沌的世界之外,变成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的错觉。他看见一个男孩,和他的爸爸一起住在山脚下的小屋里,他们贫穷却快乐,每天撕掉一页日历,期待着每个崭新的一天到来。后来家里来了一个更小的男孩,小男孩叫大男孩“哥哥”,全然信任地告诉他,他是循着爸爸给的地址来找妈妈。大男孩问小男孩怎么来的,小男孩笑着说,是保姆阿姨送我来的呀,坐飞机来的。大男孩“哦”一声。他还没有坐过飞机,只在书上看到过这种在天上飞的交通工具。他家也没有保姆阿姨,平时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都是自己泡面吃。又问到爸爸怎么没一起来,小男孩撇着嘴,说爸爸太忙啦,让我要妈妈就自己去找,不要烦他。说起妈妈,大男孩与小男孩分享,我的妈妈刚刚回到家,现在出去买东西了。小男孩由衷地为大男孩高兴,两人一起看故事书,上面有大男孩练字的痕迹,小男孩崇拜地说,哥哥你好厉害呀。小男孩也会写字,只是拿不稳笔,笔画歪歪扭扭。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告诉大男孩,我叫黎棠,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大男孩见过这种会在秋天盛开的花,它的叶片宽大,花瓣却娇嫩而精致,和小男孩一样。可是仔细看小男孩笑得眯成缝的眼睛,大男孩想,明明更像一只小狐狸。不是童话书里偷鸡摸狗的坏狐狸,也不是封神榜里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小男孩太漂亮了,让大男孩忍不住想,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弟弟,那该多好啊。后来,大男孩从小男孩口中得知,他们的妈妈竟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小男孩对着从外面回来的女人大声喊妈妈,女人逃离心切,转身便走。小男孩哭着追上去,边哭边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不要我啦。大男孩也追了出去,因此亲眼看见一辆大货车为了躲避横穿马路的小男孩,猛踩下急刹。车轮在地面摩擦出长长的黑印,货箱里满载的钢筋瞬间将驾驶室凿穿。开着那辆货车的,是大男孩的爸爸。是大男孩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妈妈回来了”,他才会在运输途中调转方向,急着赶回家。再后来,大男孩长大了。他孤身一人,尝遍世间冷暖,一只耳朵失去听力。有过不知道水龙头没关,家里被淹,书本都泡烂的经历,也有过在嘈杂的人群中剧烈耳鸣,头痛到睡不着的夜晚。恨意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日益累积。机缘巧合,他重新见到了小男孩。小男孩还是那样天真善良,仿佛和他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让他心中仇恨的火种,被那刺眼的光明点燃。他开始蓄意接近,处心积虑地招惹,诱引。过往那么多克服困境的经历让他变得傲慢自负,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唾手可得。却忽略了感情的变幻莫测。在他真假参半的“表演”中,对方固然被他吸引,失陷在他构筑的美好梦境里。而他又何尝没有被好好对待,被那赤纯的真心和温柔四面八方地围剿。鸟入樊笼,作茧自缚。等回过神来,已是覆水难收。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天将亮未亮之时,抢救室那边传来消息,患者已脱离危险。张昭月和黎远山先进去,出来时面容疲惫,连吵架的兴致都没了。蒋楼也想进去,被张昭月拦下,欲言又止道:“他让你先回去。”言外之意是,他不想见你。蒋楼怔住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转身。张昭月追上几步:“先去洗洗手,吃点东西吧。”蒋楼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手背,沾满干涸的血迹。是黎棠的血。有一个形容,叫做双手沾满鲜血的人。蒋楼想,原来我才是那个罪恶之人。这由炽热变成凝冷的血,将永远黏附在他手上,永远无法洗净。两天后,蒋楼在学校门口看见了上次月考的光荣榜。他并不关心自己的名次,而是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一眼找到了黎棠。第七十五名,比起上次又有所提升。怎么会不知道,在其他方面,黎棠一直都很聪明。只有面对一个名叫蒋楼的混蛋时,才会变得盲目迟钝,犹如被蒙住视听,总是无条件选择相信。蒋楼就这样看着黎棠的名字,好似目睹着黎棠爱着他的证明。又过去几天,蒋楼去到地下拳馆,与上次输给他,这次誓要一雪前耻的拳手对战。老张自是力劝他不要冲动,说那拳手上回没受重伤,不像你,骨裂还没痊愈。连平时总是言语挑衅他的裴浩,也表示不赞同:“那家伙第一次输给咱们俱乐部,还是输给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攒了一肚子火,就等在拳台上把你打到跪地求饶,你还偏要送上门去,找死么不是。”可是蒋楼一定要上。几天功夫,他就面容枯败,形如槁木,仿佛灵魂被抽空,变作一潭不再流动的死水。他说:“如果这次没死,就当是他挽留我。”“我会为了他,好好活下去。”比赛的胜负毫无悬念。蒋楼斗志全无,存心惩罚自己,在拳台上只防守,并不攻击。后来连防卫都放弃,戴着拳击手套的双手垂在身侧,一味地承受来自对手的拳打脚踢。直到倒在拳台上,无论怎样努力,手臂撑起又弯折,也无法再站起来。头顶炽烈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无由地想到某个天寒地冻的夜晚,黎棠写完作业钻进他的被窝里取暖,不知怎么聊到“人在做天在看”,他对过往衔悲茹恨,冷笑着说:“老天没长眼睛,他不会看的。”黎棠却认真地告诉他:“老天会看的。失去的东西,一定会以另一种形式还回来。”当时对这个说法有多嗤之以鼻,此刻就有多希望它是被无数前人验证过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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