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她轻不可闻地说:“乐山,真是好久不见了。”
这碧衣郎君便是以善音律而闻名的文良玉,字抵璧,雅号乐山君。
别看他年龄不大,因在音乐上出众的天赋,被高士崔膺收为高徒,不常住金陵城里,却名声在外,与许多太学生交好。
谢澜安此前发出的第一封信,便是给他的,在信上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非如此,对不起他上一世在东平猝然闻知自己离世后,怔忡悲痛,摔琴断弦,余生不复弹琴的情谊。
文良玉看清谢澜安的衣饰,这才讪讪放开她,喃喃:“谢兄,是谢姑娘了。”
其实她的脸还是文良玉熟悉的那张脸,连英气都不减分毫,头发利落束起,也无一丝云鬓堆斜的妩媚。
但眼前人身上那种不再端庄的散漫气息,还有不比从前温润的清冷眉宇,是和从前不大像了。
咦,怎么连个头都不如他高了?
文良玉又灿烂笑起来,“那以后我便唤你含灵。”
谢澜安也笑,半点不见外,“之前说帮我斫张好琴,带来没有?”
文良玉忙说有,在车上。这一路他又着急怕谢澜安在京中出事,又怕马车太颠簸损了他的琴,只好把琴牢牢抱在怀里赶了一路。允霜闻言,即去取琴。
趁此空当,文良玉又不放心地问了谢澜安一回,京中有无人针对她说闲话。
他以手搔头:“我是人微言轻,但我可以去求我老师,请他老人家帮你说话。”
在他心中,知音就是知音,岂有男女之别。
文良玉自认是乐痴一个不假,既无功名官爵在身,也无显赫家世庇护,没什么用处,但他的老师,可是被誉为中原楷模的崔膺啊。
尽管如今中原收复不回来,老师也心灰意冷地避世了,但谁敢伤害他的朋友,他总要做些什么。
“别挂心,真没有什么。”谢澜安摇头捻开折扇,这动作,是女子的心性男儿的习气,真独一份流风写意,“再说,无人针对我,我拿什么理由回击呢?”
文良玉听不大懂,他除了打谱也不喜欢深想事情,总之无事就好。
“方才在山上看什么?”
谢澜安扇指东北方,“你看,金陵的山还是低了些,听闻登京口北固山,隔江北望可见中原。有机会我想去看一看。”
文良玉只是点头笑。玄白的嘴是个闲不住的,立马接口:“小人听说那镇守京口的大司马残暴极了,最喜筑京观,大胜后割美人头盛酒相庆。太后倒任用这样的人……”
捧琴而回的允霜眉头一动,还没来得及提醒,谢澜安已扬起扇子敲在玄白脑袋上。
跟着她抛扇到玄白怀中,伸手接过古琴,抹去裹琴的布帛。
只见琴身为焦尾形制,绿檀为面,底部有文良玉亲手刻上的琴铭:君子无垢。
谢澜安勾指轻试琴音,入耳泠泠,赞叹:“好琴。”
文世良笑说:“许久不曾与你合奏一曲了。”
谢澜安颔首,二人便登高几步,寻了处桃杏秾丽,风清气朗的地方。谢澜安直接趺坐在树旁一方青石上,横琴膝上,“我新近作成一首《雌霓引》,谱了曲,请君雅正。”
她敛息静神,修长的手指落在弦上,清响出林。衣领上一截低敛的玉颈,美如鹤颈。
彩虹有二环,色彩鲜艳的内环名为雄虹,雌霓者,外环也,颜色暗淡如影雾。
仿佛世间看待事物从来如此,强者为雄,弱者为雌;光明者为阳,幽昧者为阴;夫者为刚,妇者为柔;儿郎传宗接代,女儿有氏无名……
文良玉侧耳倾听,不时点头,到会心处,不禁脱口吟诵:“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
他听完一阙,不用刻意强记,所有韵律便了然心中。谢澜安手未离弦,以目邀之,文良玉已经从腰间取出一支翠碧如玉的竹笛。
这是传闻中蔡邕用过的柯亭笛,文良玉执笛在手,纯柔的神色顷刻一变,气宇慷慨,碧袖当风。
他和着她的音律,琴笛共奏。
放在以往,这是江左名流们千金难见的一场合奏雅事,眼下却只有春风为伴,莺雀悄聆,天地之间知音二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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