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知情者说:当时飞机坠地摔成两截,浓烟中空姐奋不顾身安排乘客逃生。一空姐叮嘱乘客:快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不要回头也不要停下。乘客有良知,欲将那位空姐拖下飞机。空姐说:不行,她得等全体乘客都脱离后才能逃生。那位逃生的乘客跑出很远回头看时,飞机发生爆炸,眼见空姐化为火焰。听到此番情景,令我怵目惊心,许多天后,闭上眼睛仍能见我姐妹在火中挣扎。
话题扯远了,回忆往事,千头万绪,砸断骨头又连着筋。令我心猿意马不知道要写什么。我打电话向刘震云老师请教。
文章跑题了还算不算文章?刘老师答:任情绪流动,自由进出,不拘一格。
大约过了两三个月,我们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剧本却只写出了几集,投资方开始坐不住了,催我们开机。我们只能仓促建组,一边请赵宝刚导演选景支应着,一边我和王朔躲到香山饭店闭门赶写剧本。
王朔已事先声明,他的小说我随便改,他也可以出主意,但动笔的事得由我来。
剧本进展很慢,按说应该三四天写一集,但我十天八天也写不出半集,最后竟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每天看着打字机犯愣,脑子里一片空白。
想到钱也花差不多了,组也建了,剧本出不来,而且我心里清楚,在可预见的无穷时间里也出不来。&ldo;好梦&rdo;变成了噩梦。我忧心如焚食不能咽。
我问王朔:怎么办?我的心散了,怎么写都觉得没劲。
王朔很不客气地说:不是写出来没劲,是你根本就写不出来。就别遮遮掩掩地美化自己了。
他的话很伤我的自尊心,在此之前,我一口气写下了《遭遇激情》、《编辑部的故事》、《大撒把》和《北京人在纽约》的剧本。(&ldo;北剧&rdo;的前两稿分别是李功达和李小明写的,我写的是最后一稿。)照理说,有王朔的小说作为基础,剧本的风格又是轻车熟路,应该不难的。可就是在这里栽了跟头。
这时我才体会到刚开始写剧本时王朔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前三个中篇写得很顺,然后就遇到了一个槛儿,怎么都不行了。这个槛儿过去了之后就又顺手了。
我想我那时就正赶到这个槛儿上,过不去了。
当时王朔劝我说:写不出来就放下吧,往最坏了想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就慢慢给人家还钱呗。重要的是,你不能因此丧失了创伤能力。但我看还不至于。何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换个东西试试。要不然你就弄弄《永失我爱》,我帮你一起写。
听了他的话,我如释如负,当即决定剧组下马。那种心情,想起来比拍了一个大片还愉快。
从此我发现放弃并不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
这次虚假的利润,造成了&ldo;好梦&rdo;看上去很美的虚假繁荣,拉下的窟窿,是从《一地鸡毛》、《永失我爱》、《情殇》三部戏里抠出来的钱才堵上。
放弃并不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
5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
一九九四年的三月,&ldo;两会&rdo;召开。香山饭店为接待&ldo;两会&rdo;代表,把我们客气地请出了饭店。
我们从香山饭店出来,直接就搬进了颐和园。
一位叫严凯的朋友替我们付了房租。严凯为人温和,面相也善,神情也永远是笑容可掬,与世无争。很难想象出文革时期他竟是打砸抢的能手,一呼百应。他在东北当了几年警察,后来才辗转回到北京经商。很奇怪,他的言谈举止里丝毫也没当过警察的人所透出的那种大灰狼式的亲切。我始终对从事警察这一职业的人存在一种误会,总觉得别看他们眼下对你客客气气,但随时可以翻脸,指着你的鼻子尖,说:你给我老实点。但严凯不是,和他在一起,我有安全感。我知道即便有一天轮到他举枪射杀我,他也会眼含热泪对我说:原谅我吧兄弟,下辈子咱们还做朋友。
严凯是个大孝子,其父刚刚过世,为了给母亲换个环境,慷慨在颐和园里租下一套院子,也把我们接来同住,一方面为我们提供一个写作的环境,一方面也为一日三餐陪老人家散心。一举两得。
院子位于佛香阁下,在皇家园林里独立成章。院子分两进,我们住在前院西厢房,严凯住在东厢房,严凯的母亲住正房。据说琼瑶其时也住在后面一进院子里写东西,但我们从未见过她。
西厢房中间的堂屋是一个客厅,两边各有一间耳房,每个耳房里都有卫生间,浴缸很大,但布满水锈,水笼头里永远滴滴哒哒地漏着水。后来拍《一声叹息》时,徐帆因为修水管的工人进来查看滴哒水的龙头,无意中道破了张国立的奸情。这个细节,就是源于这里给我留下的印象。
那时徐帆正与我热恋,象《一声叹息》里的李晓丹一样,每天排练结束,坐上公交车,长途跋涉到颐和园与我幽会。次日清晨,我还沉溺于梦中的时候,她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去。日复一日,不辞辛劳。
徐帆的时间是这样分配的,见到我后说人话,往返途中背台词。
可以想象,徐老师轻轻带上院门,迎着朝阳,跨过玉带桥,绕过古树假山,穿过长廊,脚步匆匆一路狂奔,同时口中振振有词:近年来,我意识到,作为成功人士最奢侈的享受,既不是住别墅也不是坐奔驰。最奢侈的享
受应该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来。
明天就要开庭,明天就要对一个强者中的强者,弱者中的弱者进行缺席审判。
人们啊,用你们的善心和良知听我说一句话,在这个叫做人世的地方,我活了25年,检点我的所为,一丝一毫无愧于心。我应该是原告,原告。好心的影迷们,你们爱着的阿阮就要去了,在今后无穷的岁月里,我将睡在黑暗的胶片上,躺在冰冷的盒子里。若有机缘,我的容貌能在银幕上重现的时候,那眯眯的眼甜甜的笑,总是对你们的祝福。
这段台词本应是阮玲玉在服毒后,娓娓道出的。读者可以试试,在快速的行进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背诵,想必十分的滑稽。
一天,我自然醒来,看到屋子里洒满阳光,我住的是西厢房,知道已经是下午了。所谓自然醒来,就是突然睁开眼睛,看哪儿都很实,再多一分钟也不想睡了,睡足了。近年来,我意识到,作为成功人士最奢侈的享受,既不是住别墅也不是坐奔驰。最奢侈的享受应该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来。这一发现令我非常欣慰,因为我已经十几年如一日这样要求自己了。除了拍戏,每天睡到自然醒来。
可以这样说:有工作您就不能算成功人士。
照惯例,每天起来后,我都会到对面的王朔屋里转一圈,看看王老师今天兴致高不高,伺机动员他开写《永失我爱》的剧本。
王老师是不睡懒觉的,这是多年写作养成的作息习惯。他认为写作是他的职业,晚上属于休息的时候。只可以这样说:有工作您就不能算成功人士。有业余作者才会挑灯疾书。从这一标准衡量,我永远都是业余作者。但我早在那时起就已经是&ldo;成功人士&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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