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原以?为她有什么正经事,特地?从床板上郑重地?坐了起来。一听是这些话,又懒得理会,抱着后脑勺倒回床上去,“你是想叫我去找找邱三??”花信拖了根长条凳来床前?坐,把他胳膊肘笑推两?下,“是这个意思呀,你去找了,三?爷也?当姑娘派你去的?。咱们这头递上梯子,他还不赶紧顺着下?”良恭厌烦地?瞥她一眼,“不去,皇帝不急太监急,妙真都?不去找他,你忙着找他做什么?”“姑娘那是在赌气?,你跟她这些年还不知?道?她的?脾气?么?她一向要人家去哄她,从不肯拉下脸去哄人。可小两?口过日子,哪有这一个常去哄着那一个的?,是人都?是要烦的?。”他哼笑了声,好笑地?睇住她,“哪里来的?小两?口,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在这里装样子!”花信翻了白眼,然而眼珠子转动间,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低下眼来看他。她在他那张幸灾乐祸的?笑脸里,渐渐想起那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前?尘种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年来他的?效忠是另有目的?。怪道?妙真落魄至此,他也?甘愿陪着,不怕麻烦。妙真晓不晓得呢?难道?她不愿意对?邱家屈尊一点,里头有这个缘故?花信尽管猜测着,心里并没有对?这几年他的?伴随产生一点旁观的?感动,反倒从这一刻起,隐隐厌恶起良恭。她觉得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不觉间,妙真似乎成了她捂在手里的?一件宝物,她觉得她是这宝物的?主人,总是要待价而沽的?。一般的?人,她轻易是不肯给?的?,他们也?要不起。他不肯去,她就算了,静静地?出来,又往对?面那间屋里去托严癞头,严癞头总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她的?请求。果然,严癞头下晌就到街上去打听,问到邱纶那两?个苏州来的?朋友头上,他们说他是住在一个姓陈的?妓女家中,他又寻到这陈家来。这陈家的?后院外头有一条河,这一带有许多行院。一入黄昏,就把各家院子里都?点得灯火堂皇。陈姑娘的?闺房在二楼,严癞头扶槛上去,脚踩在木阶梯上,慢吞吞的?“咚咚”作响。邱纶听起来,像是敌人投降的?鼓乐,他只有一点高兴,觉得是妙真认了输。同时也?有觉得有些可笑,原来男女间,爱来爱去,不过是一场战争。有什么意思呢?他希望的?男女之情,绝不是这样子,他爱一个女人,绝不是要她成为敌人,更不是要她做他的?长辈。也?许女人年纪大一点都?会这样,变得唠叨起来。正在好笑,严癞头上来了,看见边上那位陈姑娘坐在榻的?另一侧染指甲,便艳羡地?冲邱纶笑着,“我这下晌到处在找三?爷,原来三?爷在这逍遥窝呢。”邱纶在这一侧架起一条腿,脚踩在榻上,歪着笑脸,“姑娘叫你来找我回去?”按花信的?意思,严癞头该说“是”,但他偏偏没说,只摸着脑袋笑,“回不回去全看三?爷,姑娘找不找的?又有什么用?是怕三?爷在外乡出什么事,我们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来看看。”邱纶笑得冷了些,“你兜来兜去的?在说什么?到底是不是姑娘打发你来的??”严癞头干笑着,“姑娘虽没吩咐,不过在家气?得摔碟子砸碗的?,成日都?在骂:‘好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好的?时候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一扭脸就把人丢在这里不管了!怪道?人家说男人没一个靠得住,都?是群薄情寡义没良心的?!’”学完个泼妇腔调,他转眼又笑,“嗨,管姑娘吩咐不吩咐,男子汉来去,难道?还要看个女人的?脸色么?三?爷你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邱纶听见他学舌,简直觉得耳熟,想起来他大嫂常用这些陈词滥调骂他大哥。妙真能说得口这些话?他原有点不信,可他二嫂的?话又蓦地?在他脑中回响——一个姑娘嫁到人家做媳妇,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再由?着性情来,做事情要打算丈夫,打算公婆,有了儿女,还要打算儿女,还能有趣么?妙真近来已?有些如此“为人妇”的?苗头了,身上活化出许多妇人琐碎的?影子。他此刻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无?趣,一点想回去的?意思再没有了。忽然摸出钉银子来递给?那陈姑娘,“叫你家的?人替我去码头找艘船,我这两?日就要回嘉兴。”转头又丢给?严癞头一颗碎银,“你回去,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送过来。”严癞头不比良恭,不会做面上的?客气?,只管高高兴兴地?拱手答应。转背回到家中,就一把推开良恭的?房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良恭忙用手把蜡烛挡一挡,了无?兴致地?剔他一眼,“看你高兴得很,哪里发了财?”“财是没有发,“严癞头抬腿在八仙桌前?坐下,笑着看他,“不过你兄弟成全了你一桩美事,还不跪下来说谢!”良恭朝后抬屁股,坐到床上去,欹着墙睇着他好笑,“你先说说什么美事?”严癞头就把如何离间妙真与邱纶的?事说给?他听,乐得直拍桌子,“邱三?那个活王八,本来还想等着大姑娘软下性子去求他的?,我这样一说,唬得他马上就要收拾行李滚蛋了。你说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大姑娘还能打死他不成?”良恭开怀地?笑起来,“他不是怕妙真打他,是怕妙真管他。”男人的?秉性,有时爱受女人的?管,有时又不服女人的?管,一生都?有种反抗的?精神?。良恭想着妙真唠唠叨叨的?样子,还是很愿意受她的?管的?。他立起身和向严癞头摆摆手,止不住在笑,“我去对?妙真说。”幸而妙真屋里还亮着灯,她近三?更天色还不睡,是不是在等邱纶,是不是矛盾着要不要去找他回来?良恭这一想,既有点心酸,又有些报复性的?快意。他也?不全然是对?妙真好的?,譬如在这种时刻,他并不能为她的?伤心产生什么感同身受。他踅进碧纱橱内,看见妙真在榻上干坐着,好像在发呆。他没给?她任何准备的?时间,直接了当地?道?:“下晌严癞头碰到邱三?爷,他就叫严癞头替他收拾东西?送去,他这两?日就要回嘉兴。”妙真虽有预料,真听见了也?不免失望。她没敢呈现?在脸上,还是怕人家小看了她,只做出波澜不惊的?表情,“我猜到他是要回去的?,他根本捱不住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他是享受惯了的?公子哥。”“你还不是个享惯了福的?小姐。”她看见他在笑,好像是在调侃,自己也?跟着自嘲,“你们以?为那是福?其实听老人们说,一个人的?福祸自来都?是有定数的?。我从前?福气?太多了,成了债,如今一样一样在还回去。”良恭走到对?面的?榻上来坐着,怕被他看清她脸上的?落寞,又不想他走,就把炕桌上的?银釭向窗台底下挪去一点,希望在这昏昧得让人觉得寂寞的?光线里头,有他长久的?作伴。下过一场暴雨,天气?就凉下来,尤其是夜深后,有点冷,哪里经得住再说这些让人怅惘的?话?她转问起官司的?事,“衙门有信来么?”“还没有,他们办事本来就懒,一向都?是能拖一日算一日。不过那日跟你到胡家去,我看见衙县衙里头那位柴主簿也?去了胡家一趟,八成是去找舅老爷的?,你在正房里有没有碰见这人?”良恭在那圈黯黄的?烛光里歪下来,靠在雕花榻围上,整个人懒懒地?沉下去一截。和邱纶惯常的?姿势一样,因为光照不明,妙真有一丝恍惚,分不清那里歪着的?到底是邱纶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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