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好笑着踅入碧纱橱,“我怕她记恨我?恨不得扒我皮的人多了?去了?,她是哪个份上的?”听得妙真稀里糊涂,“你和她这么几年了?,怎么还老是跟陌路人似的?”良恭摇撼着手到榻那端坐下,洋洋散散道:“有冷茶吃么?”不知怎的,自?打心里清楚她与安阆的事彻底没指望后,心里绷着的弦反倒松了?松,在她跟前愈发随便?。不嫁给安阆也好,二人命中?就不是一路人,就是勉强做了?夫妻,也终要成一对怨侣。他在心里替她暗暗打算,反正以?妙真的品行姿色,再要拣个如意郎君也不是难事。虽早过了?适婚之年,可他笃信,她就是七老八十,也一定仍然很美。他不由?得勾着脖子歪着眼瞧她,直白的,放肆的,仿佛欣赏一轮皎洁的月亮。因?为那遥远的距离,所以?带着一点渺茫卑微的遗憾。妙真很清楚,她在他眼里一定是无与伦比的美好。但?她自?己反而再不敢这么认为了?,因?此觉得他有些可笑。玉屏春冷(〇九)乌突突雷声大震,回首窗外,已是墨染重云,绿黯红恹。良恭把窗户拉拢来,回过身,见?妙真将?一盏冷茶搁在炕桌上,又款款落在榻上坐。他把?嘴皮子抿一抿,想说谢,又觉得说出来反而过于郑重。这些小事都要郑重起来,岂不将?这几日的一点亲昵辜负了?他抬手把?眉骨挠一挠,呷了口茶瞟她一眼,“和安家的亲事,你真打定主意要退了?”要下雨了,天闷热难耐。妙真微微仰着头,将?一柄纨扇摇在颈间,“表哥那日的话你也都听见?了,这门亲事还有做下去的必要么?我又不是非他不嫁,我虽是商户之女,也不是非要找个做官的丈夫。”良恭握着茶盅在对榻端坐,脑袋半垂着,蓦地?生?出一线期待来,睐她一眼,“那你想找个什么的夫家?”妙真岑寂了好半天,那梳着满头蓬云的脑袋一寸寸低下来,忽然?觉得这事情离她很远了。从?前?听人家说婚姻之事最讲时机,到了适婚之年还不张罗,往后只能?一拖再拖。她早不是什么豆蔻年华,已是近二十五岁的年纪,这时候再要重头张罗起来,既无父母,也无家业,纵空有副美貌,也是件难事。她只得把?这事情放得淡然?,“这可不由我,等把?老爷太太解救出来,随他们打算。对了,咱们什么时候上南京去?”良恭笑道:“不是咱们,是我。”妙真不依,“不是咱们一齐去么?我如今又不出阁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想去南京把?我爹的事办完,咱们再阖家回嘉兴府去。往后另买房子,另置田地?,凭我爹做生?意的本事,还可以东山再来。”打算是打算得好,但彼此都晓得尤老爷的事情难办,否则也不至于耽误了这大半年的光景。她尽管满怀憧憬地?说着,心却是灰的。良恭也正是为事情难办才想着亲自?跑一趟南京。其实他去又有什么用?他连个做官的人也不认得。但不管办不办得到,总要去瞧瞧。起码去疏通疏通,让尤老爷夫妇在狱中少遭些罪也是好的。妙真已为这事生?了几回希望,最终希望又屡屡落空。如此下来,大家都有点不敢再抱期望。他不想再叫她反复受此磋磨,因此不带她去,“你瞧林妈妈还经得住颠簸么?何况你也经不住。想不出法子,你去了也没意思。你要和安家退婚这事又还没落定,不明不白的走了反倒说咱们这头失信在先。再则,你要留在这里等安大爷的消息。”妙真心里也惴惴的,怕兀突突地?一去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何况她自?己也要有些作为,不好再跟从?前?似的不管不顾,想一出是一出的。出了岔子,还有谁再来替她担待?她盘算一番后才说:“那你先去,我这里一面等表哥从?京里回来,一面与尧哥哥将?我的嫁妆打点好,回头好找搜船一齐拉到南京。我爹的事情肯定是少不了要使银子的。林妈妈可以先托付给舅舅舅妈,回头我爹的事情办好了再来接她。”良恭下巴缓缓一点,倏然?听见?雨敲阑干,未几便斜雨砸窗,连廊下也顷刻淹了大片。他一时不能?出去,只好赖在这里。骨头给雨声敲懒了,就无所顾忌地?仰面倒在榻上,反正暴雨拦阻,别人也不得进来。妙真搦腰将?两个胳膊搭在炕桌上,欠身去看他,“你走时找尧哥哥拿些银子。叫他去问?舅妈,先挪用我那笔嫁妆钱。横竖也不嫁人了。”他点点头,听见?她说不嫁人时的嗓音,细细飘忽的,仍有些失落。这失落未必是因为感情受到伤害,他懂得,是因自?尊受到伤害。她想起这一样,不免又带起另一样,在那头唼喋不休,“对了,还要先预备些干粮路上吃,我叫花信给你装起来。是走水路吧?水路应当快一点。也不知?要行?船几日,这里倒离南京近。”良恭慢慢在炕桌下头无声地?笑着,把?双手架在脑后,有水花从?窗缝里溅在他脸上,暴雨声裹着她的唠叨声,使人心里感到一点安稳。“见?到我爹,可千万要说我很好,也不要说退婚的事。我爹娘一门心思想叫我嫁到安家去,又一向看中安阆,倘或知?道,还不定怎样灰心呢。”他在底下故意不搭腔,引着她走到这头来,气?鼓鼓的立在榻前?,“没睡着呀?没睡着怎么不答应?”要说妙真在他面前?还是一切照旧也不假,可细细分辨,还是有些变化。她如今就是和他生?气?,也不爱大呼小叫了,好像缺点底气?,怕真惹恼了他,他丢下她跑了似的。他倏然?间坐起来,两手虚虚握住她的腰,仰着脸笑,“你嘱咐得太多?了,拣要紧的说几句就得了,多?了我一样记不住。”妙真对这些小动作是不拒绝的,明白这是他们关起门来心照不宣的一份亲密。在她所受的教养看来,这是错的,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无数芜杂的人和事没有结果和答案。但谁都刻意不去说,以免说出来得不到解决。他们都是本着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在相处,心里又都各有退守的界限。这是极不道德的,妙真心里很清楚,不过如今这情形,大家都自?私得不再讲什么对错了,他们愈矩一点,好像也可以原谅。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脸上,另一只手握着扇挡在口鼻前?,两眼温柔可爱地?向上一翻,“你是和我犯懒,才不是记不住。”良恭把?两个膝盖分开,将?她拉近些,嬉笑着反驳,“我为你鞍前?马后效力,你竟还说我是犯懒,没天理。给你这样矫情的东家当差,真是不划算。”“不划算,你怎么不走呢?”忽然?一道电光劈来,轰得两个人心里一跳,彼此又放开了手。她避开走开到侧面那小几前?斜立着,身上有些黏腻腻的汗,背后的桌沿撑着她发软的身子骨。良恭在榻上,也微微红着脸,有些讪。便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转了谈锋,“我有个朋友现在常州,正愁没个落脚的地?方。我到南京去后,你去对舅太太说一说,让他住进来代我的差,也是彼此有益的事。”妙真脸色的赧红褪了色,便把?扇撤开,“你在常州还有朋友?是谁呀?”“就是那年你码头上见?过那个。”见?她在那里叠着眉想,他提醒,“啧、就是你说长得很吓人那个。”她一下记起来,便是满脸嫌弃,“你说他呀?还是算了吧,他要是没地?方落脚,我可以求舅妈给他张铺睡。可要说代你的差,我看不必了。我这里也用不上。”良恭想着胡家安家这些人,不大放心,“你还是听我的,他别的不会,打架揍人是一把?好手。谁知?到我不在又生?什么事,就叫他跟着你,做个门神吓唬吓唬人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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