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又歪着脸笑一下,“我要是哪日能得哪位官贵小姐的青睐,自然也是不肯守在你?跟前赚这几个散碎的,一定是头也不回地跑开。”话说得十分薄情寡义,可妙真听来,却分外心酸。她把嘴皮子轻咬着,抬起?眼来看他。明?明?鼻管子里狠狠发着酸,眼睛却是干涩的,流不出泪来。她疑心是伤心得太多了,因此此刻心内的伤悲,也似钝刀剌肉,迟缓而麻木。忽听得院中有人?走进来,却看是长寿,一径走到碧纱橱内打拱,“大姑娘,三爷叫我来说一声,明?早动身时不必等他,他自往码头上?与姑娘汇合。”妙真骇然,看了良恭两眼,轻声道:“他当真要回去么?我还?当他是说笑。”“姑娘当他说笑,他可是认真得很哩。这几日敷衍着我们?那孔二叔,就怕明?日不好?脱身,所以不得空来看望姑娘。三爷叫我问,姑娘这几日好?些了么,可再犯病不曾?”二人?说话间,良恭已搬抬着箱笼出去,妙真睇他那背影一眼,压下声向长寿道:“我好?了,这几日都没再犯糊涂,你?回去叫他放心。”长寿留心看她几眼,方才辞回去回禀邱纶。那孔二叔因邱纶私自跑去对?面巷中,多留了个心眼,另派了个小厮跟着他出入,倘若他有一点不安分,必去告诉。因此上?,这几日邱纶哪里都不曾去混,只管一心在家装乖敷衍。这厢刚看完一本账歇下,翘着腿在床上?“嗡嗡”哼着小调。听见长寿回来,忙从床上?爬起?来问:“姑娘明?日几时启程?”“一大早就走,我按三爷的话告诉姑娘,叫她只管走她的,不必等您,大家在码头上?汇合。”邱纶坐回床上?点头,“姑娘回去,预备住在哪里?他们?家的房子早被朝廷给查封了去,虽有几门?亲戚,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富时来往,而今肯定是不愿兜惹麻烦。何况姑娘的性?情,也必不愿去搅扰人?家,你?别看她娇娇弱弱的,好?像万事不顶,其实很要面子呢。”说着笑起?来,仿佛妙真就在面前,眼神陷在虚空中,充满宠溺的意味。“这个……”长寿讨饶地笑着,“小的忘了问。”邱纶照着他脑袋拍一下,“要你?问点正经事也忘了?”后一想?,且沉下气来,“罢了,这还?用问,一定是回去再现找房子住。我记得二哥在外置了所房子,等我回去问他要了来给姑娘住。”语毕便叫长寿替他收拾细软,他自在屋里慢慢踱步,“你?今日见她脸色如何?还?有没有病气?”长寿忙笑,“我特地细看了看,姑娘脸上?虽还?有些伤心,精神却足,不像病中的模样?。三爷,姑娘听见您这般关怀,就是有病也好?了。”邱纶笑道:“好?你?个乖嘴,倒是会说。”如此这般,只打点了一个小小的包袱皮,次日天不亮就起?来,诓孔二叔叫跟着的那小厮说上?街买东西。那小厮正睡得懵头懵脑,跟着他二人?在街上?兜晃两圈。邱纶又寻了家早开的馆子要了几样?吃食,趁那小厮吃饱打盹的功夫,与长寿悄无声息地雇了辆马车直奔码头。那码头上?,良恭已招呼人?将?两口棺椁并行李都搬抬上?船,见妙真迟迟不肯上?船,并花信在栈道上?慢条条跺步,就猜到她是在等邱纶。他也不去催促,只管在甲板上?和船家说话。眼见天亮起?来,还?不见邱纶的人?影,妙真不禁失落。想?他前几日许诺的那些话,她当时刚从病中苏醒,怀疑还?是昏着头,竟然真信起?来。这几日经秋风一吹,倒吹得她清醒过来,险些往了那位孔管家,不就是邱老爷从苏州遣来管束邱三的?管他什么?那日听雀香说起?来,分明?就是来管住他不许和自己走近。她当下便不再抱什么期望,欲掉身登船。偏给花信拉住,“姑娘,再等等吧,三爷一定来的,要是不来,昨日也不叫长寿传话了。”妙真脸上?给风吹得凉凉的,笑意也微凉,“兴许他想?来,可他们?那位孔管家不许。”“一个管家,拦得住主?子么?”“那孔管家,是他爹特地从苏州遣来管束他的。”妙真黯黯笑着,捉裙向船上?走。忽然听见岸上?在喊,“妙真!”回头一看,邱纶果然是从那轻烟弥散的山道上?跑来了。妙真不由得从那栈板上?走下来,意料之外,一颗失意的心,又新?燃起?一份甜蜜希冀。天地浮萍(〇八)那岸上处处是荒草寒烟,邱纶穿着件碧青的袍子,满面笑着跑到栈道上来,像是打灰烬里吹来的一抹春意。妙真那颗心随着他“咚咚”的脚步声跳着,终于?对自?己承认,的确是有些爱上了他。这没什么奇怪,也没什么丢脸的地方,一个家破人亡的女人,面对四面凄惶的处境,即便嘴上逞强不肯承认,心也是不由?自?主地急着想寻个栖身之所。她?想,他一定是她最好的归宿了?。邱纶多?余的皆没带,一身轻盈,仿佛是为她丢掉了许多不必要的东西,只叫长寿背着一点一箱细软。他“咚咚”跑来,水上的木栈道颠晃着,两?个人像是在惝恍无边的洪流中相逢,都有些莫名?的感动。他笑着低了?低头,满额大?汗,想说话,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也说不清到底是腼腆些什么,反正不是他一贯没皮没脸的做派。望着妙真笑足了?半日,方才道:“我还怕你不等我了?,催着赶车的人快着些。想不到越快越是出岔子,那马上在前?头跑散了?一个轮子。哪里还等得起他修理?我是跑过?来的,怕你不等我。”妙真心陷得很软,脚下也有些飘忽。顿了?顿,便由?袖里摸出条帕子,垫着脚替他揩拭额上的汗,“你说来就一定来,我答应等你,也一定等你。你那姓孔的管家是如何肯放你的?”他握住她?的手腕,接了?帕子来自?己胡乱搽两?把,“我没告诉他,是趁天没亮偷跑出来的。不妨事,我是回家去,又不是去哪里胡混。走,咱们先上船去。”也没撒开手,就往下一握,牵着她?往船上去。看见良恭在甲板上查检那些阑干,走到一处就抓着摇一摇,怕阑干不结实?。他早听见了?动静,却装得没听见,不肯扭头去看,随他们两?个往那几间挨挤着的船舱里去。比及到船启程,他才回身,猫腰钻进?底舱内。这屋里只得一间大?通铺,他与严癞头拣了?个最尾的位置。躺下去后,顿觉茫然,不知缘何又飘到这水上来了?,仿佛一生都不能靠岸,心里感到凄凉。邱纶的心境倒与他很有不同,他是最喜欢四处浪荡的人,最怕在家受约束,所以对于?路上的颠簸,不觉疲惫,反有些兴奋。何况这一程还有妙真伴着,两?人住的屋子紧挨着,船上的屋子,都是用木头隔板做的墙,那头说话,这头也能听见些。有一日走到妙真屋里去看,发现她?睡的那罗汉床正贴着他的墙面,便马上回去,把自?己睡的床也搬来这墙下贴着。终有一日午晌,听得那头林妈妈问来,“这邱三爷怎么也要回嘉兴去?他不是在常州还做着生意么?就丢下不管了??”花信认准了?邱纶是将来的姑爷,心下有些得意,爬起来看看中间那床上的妙真,以为她?睡着了?,便蹑脚走到林妈妈这床上来坐,“妈妈还不知道呢吧,邱三爷是特地为姑娘回去的。一是怕姑娘旅途孤独,二是想回家告诉他父母,要求咱们姑娘做奶奶。”这倒没什么惊怪的,早些年他就有这主意,林妈妈是晓得的。她?老人家沉思半晌,泄出口气,“也好,妙妙和安家退了?亲,正要另寻户好人家。只是邱纶这起公子哥,在家宠坏了?,我看他就有些不够稳重,做事说话,总有些轻浮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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