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辨得出神?,他一睐目,就发现?她有些迷乱的?眼睛,雾蒙蒙的?。以?为她要发病,他登时精神?起来,两?手往上撑着身子坐直了些,“你在看什么?”妙真连扇了几回眼,见他眼色凝重,没有什么暧昧,就知?道?他一时想岔了。她心里倒是高兴,为他这一份紧张。她耷拉着眼皮微笑,“我去那天只和舅妈雀香两?个一起吃饭,两?位姨娘没来,舅舅也?没来,说他有事不在家。既有衙门内的?公人去了家里,我想大约是他有意避着我吧。舅舅那个人,好人他要做,恶人他也?要做,怕和我见了面尴尬。”见她对?答如流,思绪不乱,良恭又放心歪回去,“那你就是没有见过那位柴主簿。啧,我得想法子认得他,他往胡家去走动,一定是为你的?官司,这里头的?内情他肯定很清楚。”“你就是认得了他他也?不能够站我这头啊,他能往胡家去走动,肯定是和舅舅要好的?。而且你不是早就说过,舅舅早把衙门那头打点好了嚜。”他就把两?个指头提在炕桌上来“笃笃”地?敲着,“不一定,衙门这帮人,都?是收钱办事,并不见得就和谁要好。”“可我没钱给?他们,就有人家也?看不上。”良恭些微鄙薄地?瞥她一眼,笑着,“你们尤家做了百十来年的?买卖,也?和官中打了百十来年的?交道?,你怎么什么都?不会?许衙门好处,不一定就要送钱。”妙真嘟着腮帮子悄悄剜他一眼,低声咕哝,“你什么都?会,怎么还是发不了财?”亏得他没听见,没计较,两?个手指还在敲着,蜡烛照黄的?半张脸上,渐渐浮起一抹奸邪的?笑意,仿佛想出了什么坏招。“笃笃”的?声音缓了下来,他调转眼来看妙真,没有什么正经事可谈了,就到了该走的?时候。刚好听见巷子里有人打三?更的?梆子,这时候夜深人静,连老柳上在滴水也?听得见。这梆子长一声短一声的?,妙真想不听见也?难。她恨那打更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良恭果然立起身来要走的?样子,却走得极缓慢,好像在等妙真能想出个法子挽留他。妙真苦思冥想半日,终于在他走到碧纱橱帘下,呜咽一声,淅淅沥沥地?哭起来。他就掉回来问她:“你这时候才想起来哭?我看你把你的?眼泪憋着,留到邱三?跟前?去哭,保不齐能留住他。”妙真这份伤心,一半的?确是为邱纶,一半不过是在和他耍心眼。她自己很明白这情绪,觉得奇怪又好笑,原来一心真是可以?二用的?。从前?和白池她们议论起来,说人一个男人家又娶正妻又讨小老婆,一颗心怎能如此博爱?现?在懂得了,人的?心真是能够海纳百川。梅花耐冷(〇七)银灯长亮着,还听得见树上雨水点点滴滴落地,越来?越慢,似乎要滴干了。妙真哭着哭着,又笑起来?,想?到自?己的滥情,也感到些羞耻。良恭好像听见她在笑,就有?点糊涂,本来?再要奚落她两句,一时忘了,把她脑袋扶起来?,一定要看清她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见她脸上又是眼泪,又是笑意,愈发懵,“你到底是在伤心还是高兴?”“当然是伤心呀。”妙真想起来她还编着一些话要说,忙敛了笑意,一壁蘸泪,做出副悲痛欲绝的神色,“我这会难道还高兴得起来?么??有?什么?值得我高兴的?你看看眼下我是个什么?境况,白池走了,尧哥哥跑了,连邱纶也要撇下我回家去了。恐怕过不了几日,你也该走了。”“我几时说过我要走?”“你那?日不是说,要攒几个钱好娶妻么??”“我娶谁去啊我?”“嘉兴有?个易清小姐,无锡有?个小莺儿姑娘,哪个不是在等你?还不够你娶的?我看这些日子,你的心不是丢在了嘉兴,就是落在了无锡,和我疏远得勒,好像是我耽搁了你。我也想?通了,反正迟早你们都是要走的,不如此刻就走,让我此刻就落得干净,省得将来?要一个二个的接连为你们伤心。”语毕又低头哭起来?,良恭疑心她是在装样子,觉得她说下的这些话是个圈套,引着他往里钻。但是尽管这样怀疑,也经不住去宽慰,“我没?说我要走。若要走,当初也不必跟来?了。”妙真仍旧抹眼泪,“那?你这些日子和我远着做什么??一定是要走又不好意思对我说。或是觉得我可怜,不忍心说。哼,我是不要你们来?多余可怜我。”“你要我和你怎么?近?中间不是还挡着个邱三么??”他承认了,又还有?余恨未了,就丢开?她的胳膊批判她,“像你这样水性的女人,就得忽冷忽热的治治你,免得待你太?好了,你反倒觉得我是个窝囊的男人。”他因为一身潦倒,从没?想?过要拥有?谁,没?有?经过多少历练,耍花招也显得笨拙,搁不住人家几句话套他,几行?眼泪蒙他,就主动?交代了。不过他天生一副好皮囊,妙真喜欢一切好看的东西,可以原谅他假装的冷漠和坏脾气?。她把鼻子狠抽一下,抬头看他一眼,“我可从没?说过你窝囊。”他冷笑道:“你心里大概就是这样想?,否则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一心二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处,在感情必然有?一方强一方弱。妙真认为自?己是赢的一方,对这指责也不觉生气?。她看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什么?,他没?听见,疑心是在骂他,就发狠地捏着她湿淋淋的下巴去亲她。只亲了片刻,妙真刚要阖上眼睛,他就板正起身子来?,“我这是安慰你,没?别的意思,你不要瞎想?。”她眼睑底下红酲微带,睁着双迷蒙的眼睛,看他好一会才明白,原来?这个人和她一样的,也很要自?尊。偏偏这东西又都是一路捡,一路丢,自?己想?着是这样子,在人家看来?,又是另一副样子。他看她两眼,有?些不甘心地走了。妙真就倒在榻上笑起来?,很清楚地知道,他那?不甘心既是不肯轻易宽宥她,也是舍不得放过这正好能趁火打劫的良夜。一个女人刚被一个男人抛弃,是最脆弱也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因为心里的伤需要及时敷上药。妙真把自?己蜷在榻上,不知道良恭是她的良药,还是自?己本来?就不够伤心,这会还笑得出来?。其实悲伤也有?,快乐也有?,但这份快乐把这份悲伤包围起来?,如同他方才坐下来?拥抱着她,令她的不安和忧愁都平静下来?。它们在是仍然在的,只是悄然的存在着,不来?惊动?她了。她到四更天才睡,倒是睡了个好觉。起来?似乎就把邱纶忘了,仿佛他从未在她的日子里出现过,仿佛他只存在那?遥远的过去里,连同她从小需要被人捧着宠着的那?份娇惯出来?的自?尊,都彻底留在了过去。而邱纶也要往他自?己的方向走了,隔日雇了辆马车往码头去坐船,刚由姓陈那?妓女家院内出来?,就看见严癞头挽着两个包袱侯在门口。严癞头听见开?门声就笑嘻嘻地把两个包袱奉上,“三爷的细软都在这里了。”邱纶懒得看,朝马车抬一下下巴,“搁到车上去,没?落下什么?吧?”“应当是一件没?落下,是大姑娘亲自?收拾的。”他一听见是妙真亲手打点的,就有?些不自?在。想?不到妙真非但不寻来?挽留他,反倒还替他收拾行?李。他带着点不甘和遗憾问:“姑娘说什么?了么??”实则妙真什么?也没?说,严癞头只怕临到头他二人又牵扯不休,便编了句瞎话,“姑娘说,三爷回嘉兴去也好,回去学?着做做生意,等过一阵家里的老爷太?太?见你出息了,自?然就肯答应你们的婚事?,到时候你再到常州来?接她。姑娘千叮咛万嘱咐,叫三爷回去可别再成日不着四六地和那?些狐朋狗友瞎混,定要收收这颗好玩的心,认真立起事?业来?。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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