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人上城,也没有人出手。唐羡之眼光一掠,看见倒下的城墙间无数血红的蚂蚁散开。而那些碎砖有咬啮的痕迹。那掉落砖石的位置,好像是昨日旗杆掉落抵着的位置。他已经明白了。燕绥那一箭射旗,打击军心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那一箭里一定有个引子,是吸引这种蚂蚁在指定地方啃咬的关键。那引子溅落内城墙,引得蚂蚁去咬啮,一日夜之后,城砖松动倒塌,砸坏了编钟。编钟作为最重要乐器之一,一直放在城内侧,本来谁也攻击不到。可是只要燕绥想,他就能。唐羡之低咳了两声。又缺一声部,曲子稍稍停顿,再次接上,只是这回威力终究小了许多。……一群换下城墙的唐家将领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偶尔有百姓探出头来,看见他们忙不迭地走避,如同见了鬼一般。这种无形中的排斥令他们更加烦躁。家小、亲族,还有很多依附于他们的人,这几天都不见了,找遍全城都没有踪影,这种情形由不得他们不思索,人会不会出城了?如果庞大的家族真的被运走,那意味着陛下也对守住天京失去了信心,在安排后路,那他们被留下来守城算什么?靶子?牺牲品?这满城的敌意,冷漠的百姓和群臣,城下的大军,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们,这江山其实没那么容易坐。如果真的坐不下去,那么,难道他们都要为这一场梦陪葬吗?众人走着走着,听着六日来城头不绝的乐声,虽然曲调雍容如常,众人却似从中听见了自己的丧钟。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有人试探地道:“……要么,咱们也走?”“……就是,凭什么就要我们牺牲呢?再说我们才是家族的主力和男丁,我们都死在这里,唐家还有机会复兴吗?”“或许陛下最后会有办法?”“他的办法,不是已经给了那些女人和小孩了吗!”“……我打听过了,前几日,有大批马车进入了皇宫。”众人又对望一眼。“……要么,去皇宫看看?”“是极,就算没出口,这皇城财宝无数……”众人都不说话了。如果真的城破,弄走一批财帛也是好的,说不定还能保命。还有什么地方比皇宫更富有呢。坐不了老燕家的天下,好歹也该拿点利息。说到就做,众人聚集亲兵,前往皇宫。……第七日。燕绥一改前几日的散漫打法,再一次下令急攻。同时他让英文等人悄悄跟随唐家亲族远去的队伍,偷走了唐情幼子的贴身金锁,用这枚金锁,诱杀了唐情。天京城头再换将,唐羡之用了自己的贴身亲卫头领。然而士气已经不可挽回地颓败下去。从唐情到其余唐军将领,眼见那些血淋淋的自家亲人贴身衣物,都眼前一黑,心中绝望。难免怨怪唐羡之,觉得陛下一意孤行,留他们在城头御敌,却又让他们的亲族冒险送死。更有人难免想到当初殿上群谏,求对燕绥背后出兵,陛下却坚持不肯。如今果然遭到了反噬,更是心中愤恨扼腕。唐羡之主持大阵,乐器缺失,更加艰难,他并无机会解释,也无法解释。燕绥亦擅攻心,且出手毒辣。缺了两声部的曲子,依旧汤汤流在城头,而伴随着燕军的急攻,是燕绥忽然策马而来。他一举一动牵动人心,城上城下都目光凝注,只有唐羡之只专心于十指间百弦之音。燕绥微微仰首,淡薄的日光如流水在他线条优美的下颌间飞溅开去,他执缰绳的手指一弹,再一弹。灰白墙体深红角楼的城头上忽然晕开一片淡淡的绿色,那绿色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在城头的背墙之上无声延展,像一匹逐渐展开的巨大毯子,向城头上的唐军包拥而去。因为这绿色只在城头背墙上蔓延,只有底下的军队能看见,城墙上的人却毫无所觉,底下万军忍不住仰首屏息,看着那堪称壮观,似可卷天地般的绿幕袭向城头。仔细看能看出那巨大绿幕底色是淡绿的青苔,那是城墙上常见的植物,在这初春的季节斑驳了城墙,另外还有一些本已在冬季枯死的藤和常青植物,此刻却再焕新绿,野蛮生长,藤蔓类扭曲膨胀如巨蛇,剑齿类剑拔弩张似刀丛,掌叶类则真如巨掌一般在风中张开又合拢……唐羡之无暇他顾,忽然指掌之下众音转急弦,如风雨忽至,雷霆乍生,听得人心中起栗,城头上的人恍然若有所觉,一回头便见绿潮如海,当头罩下,都发出一声惊叫,有人狂奔躲避,却踩着那又厚又腻的青苔滑倒,有人挥舞武器,却被藤蔓先缠上武器再缠上身体,扭动挣扎着却像遇上真蛇一般越挣扎越紧直至窒息,有人大呼冲上,被那足有人两个脑袋大的巨掌一巴掌拍在地上,更多的人则在越来越厚的青苔间挣扎,泥足深陷,无力逃脱。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燕绥一个人,便将城头变成了绿潮叶海大阵,唐羡之的群奏对精神有效,植物却没精神这玩意,他指间飞弦,音波如薄刃旋飞,无数藤蔓纷纷断落,但是断落的藤蔓一霎间便能再生,反而又多了无数藤蔓,困住更多的人。有人被这些绿巨人追昏了头,试图点燃火折子,唐羡之眼眸一厉,长指一划,音波如浪,打灭火星——先别说青苔湿润难点燃,真要燃起火头,岂不是自己烧自己,他的乐器也绝经不起火烧。燕绥保不准等的就是这一出。一时城头之上,竟成了燕绥唐羡之的博弈之场,都非常人手段,一人控天下音符,一人掌人间枯荣。浩浩天地,簇簇万物,都成两人指掌间杀机,成败于方寸之间,霸业却笼罩山海之上。绿幕在唐羡之身后翻腾卷舞,无数植物在透明音波之中断裂、粉碎、化为齑尘,天地间溶溶化开一片绿雾,看似寸步都不能靠近唐羡之,但燕军已经趁着这一阵城头混乱和绿幕掩护,悄然上了城头,唐军在对付绿潮的时候,忽然那些藤蔓枝叶背后,杀出明晃晃的刀枪来……唐家将领大呼奔走,又压上一批唐军,才堪堪守住了城墙,满头大汗的唐家将领,盯着底下神情居然还很闲淡的燕绥……这位出手实在太难对付了,绿潮卷至,不能不碎之,可一旦碎了,满城上下就会被绿雾所遮盖,又成了燕军的掩护,将领们正惶然看着唐羡之,希望陛下拿出绝招,忽听天地起雄浑之声,隆隆震响,连地面都在微微震动,却是唐羡之齐奏钟鼓磬,洪音浩荡,满城都似在共振,共振声里,那些绿雾渐渐稀薄、散开,直至露出朗朗青天来……众人都松了口气。唐羡之却苦笑。绿雾渐渐散去,燕绥这样的能力本就不可能长时间维持,唐羡之指掌之下的拉弦之声却忽然有些暗涩,众人这时才发觉,大量音波粉碎藤蔓时,有些植物茎叶间自带的黏液便会粘附于丝弦之上,乐器向来娇贵,丝弦污浊,必不能成清音,这一着,等于又毁了所有拉弦乐器,声部再减。而这一波绿幕攻击,毁了唐羡之又一声部不说,还又消耗了唐家数千军队。城上下众人凛然。宜王燕绥向来是个懒人,阵前也不着重甲,更不身先士卒,然而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城头喋血,数千人命,乐阵缺失。众人看向城下那散漫又矜贵的人,一时竟如仰视云端,生出不可撼动之感。唐羡之眉头微皱。燕绥想必也擅乐理,他作战很有“节奏”。当猛攻时猛攻,当从容时从容,间或攻心,偶尔出手,时有诡招。和他本人一般,有种万事不在心翻覆任我行的底气。他明明可以一次性不惜代价毁去他的乐器阵,他却偏要一次次慢慢消耗,就是为了不断给唐军增加心理压力,削弱他们的信心和决心,直至不堪重负,彻底崩溃,而他自己决不冒进,连文臻也是,都安然位于大军重重围护之中,不上城墙,捂住双耳,绝不给任何人有机可乘……像一对看似香美其实骨髓都带毒的难啃骨头。忽然唐羡之回首。城内一阵震动,称得上地动山摇,身后巨鼓皮面水波一般颤抖。有沉闷的响声绵延而来,整个天京城都在惊叫颤栗。唐羡之指下一乱。几日来从不出错的音符错了一个。他第一瞬间以为燕绥趁方才那一阵视野不清,派人悄然进城炸城了。随即以为是地动,因为没有听见喊杀声。再然后辨明了发生震动的方向,他的脸色刷地雪白。……一个时辰前,皇宫,一批换岗的唐军将领,进入了皇宫。他们驱散走所有的太监宫人,让这些人去广场呆着,自己闯进景仁宫,仁泰殿,大肆搜刮,但凡金银珠玉,古董字画,值钱的统统带走,带不走的就砸了烧了。有的人连御座上的宝石都抠了下来。又有人满宫寻找地道,要带着这些财宝逃生。这些人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秀华宫地道出入口处,有银光一闪而过,身上背着黑色的袋子。背袋子的是三两二钱,它背着袋子,行到一处宫殿下,便将那袋子里的火药弹放下一堆。每堆火药弹里都有一颗,拖着长长的引线。唐家将领在上头忙碌,三两二钱在下头忙碌。火药弹都投放完毕后,它再度出去,这回有人递给它一个火折子。三两二钱再次进入地道,火折子迎风不灭,它根据制定好的路线,从仁泰殿开始,到景仁宫,到慈仁宫,到秀华宫。每至一处,它便点燃那引线。然后狂奔。它在地道里奔驰成一道银蓝色的线,身后轰然巨响,地道瞬间坍塌,那坍塌的一节节地面追着它风一般的身影,它身后天崩地裂……像一场末世的灾难。景仁宫塌完点燃仁泰殿,仁泰殿塌完点燃慈仁宫……三两二钱跑成了风,听着身后如同魔神隆隆紧跟着的巨声,得意地裂开嘴大笑。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女主人说了,这活计,只有它能干!别人跑不过那爆炸和坍塌的速度,只有它可以!三两二钱牛逼!当它蹿出秀华宫出入口并撒腿奔出秀华宫,一转头,就看见秀华宫也塌了。而最大的仁泰殿塌了半边,景仁宫已成废墟。那些在殿中搜刮抢劫的唐家将领们,尸骨无存。倒是那些被赶到广场上的太监宫女,瑟瑟发抖,劫后余生。……文臻费了小半个月功夫重新开启的地道,绝不会白费力气。唐家入城,成为新贵,总免不了用人。所以仅存的那些线人细作,混不到唐羡之身边,混到这些人身边还是可以的。虽然新进,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但是关键时候挑唆提醒几句,也是不难的。当城头告急,情势急转直下,这些人选择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并不奇怪。这些都是唐家的重要人物,是世家的支柱,只要他们还在,唐家就不算真正灭亡,最起码以后也会制造麻烦。文臻不想给他们死灰复燃的任何机会。天下熙熙,都为利往,当他们贪欲一起,聚集在宝物最多的仁泰殿景仁宫,那么,死期就到了。顺便,也出一口她心中恶气。她恨那仁泰殿,那殿前德妃自戕。她恨那景仁宫,那宫里燕绥受伤。她恨那慈仁宫,那宫里祖孙苦熬。她也讨厌秀华宫,若非燕绝步步紧逼,当初生产又何至于那般艰难。……皇城崩塌传到天京城头那一刻,唐羡之霍然回首。燕绥一直只盯着他,抓紧这一刻,再次出箭。他很少射箭,上上次杀了唐孝成,上次伤了唐羡之。这一次,那箭并不悍厉,也不凶猛,箭势虽疾却无声,如风掠上城头,掠过唐羡之的鼻尖。唐羡之刚回头,看见金光一闪,下意识拂袖。然后他便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手上还连着无数丝弦,这一抓便乱了节奏,更糟糕的是,那箭如此柔软,是因为整个箭身以奇怪材质制成,软弹而有粘性,被唐羡之抓住的同时,便黏上了他的那些丝弦。然后便化了,流得丝弦到处都是,将那无数根丝毫都不能乱的丝弦黏在了一起,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玉钩撞上小锤,锤头撞碎三棱……曲调戛然而止。“噗”一声,唐羡之一道血箭喷得满地红!箭并没有对他造成伤害,只是彻底打断了这惊世一曲,真正戕害他的,是这重伤之后,七日七夜的苦守。喷到最后,是鲜红的心血。浪潮般的呼啸声传来。有人扑上来扶住了他,是他身边留用时间最长的甲四。唐羡之微微睁开双眼,却已看不清城头景象,那摇荡的镜花水月般的视野里,恍惚无数黑压压的人影扑上城头。燕军上城了。唐羡之目光越过那厮杀的人群,看向更远的地方。那些远走的人们,现在应该已经快到了西川了吧。燕绥便要去追,也追不上了。易铭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她不会坚持和燕绥做对,以她骨子里的潇洒性子,一旦看事不可为,应该会带着唐家和易家人一起远走。他亦为此已经提前赠她无数唐家积攒多年的财富。包括小楼剑手,可保她一世平安。无数士兵和刀枪剑戟向他和身边仅剩的几位护卫刺来。甲四想要背起他,却被人群挡住。唐羡之忽然一伸手,他手上还缠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丝弦,却在此刻全部脱落,他两指一划,双手一展,指间明明无物,却忽起琴声!无影之琴,音杀的真正无人抵达的最高境界!“铮——”一声起,人群中便爆开血花。大批大批的士兵倒在城墙下。以天地为琴,起风雷之音,上引九霄之云,下潜九幽之阴,湖海同振,苍松涛鸣。最后再奏一曲《绊心》。城头下文臻抬首,便见那城头众生熙攘,血火交接,而那人遍身血染,神容如雪,十指虚空连弹间,依旧在不断咯血。那曲缠绵又深长,萧瑟亦豪壮,无数人于其下前赴后继,再喋血蹈死。隔着烟火、黑云、剑光、和数载恩怨纠缠,殷殷鲜血,他于城上最后奏一曲,她于城下含泪侧耳听。一曲记初遇倾心,一曲记恩仇难解,一曲记乌海茫茫涛,一曲记长川深深雪。一曲记五峰溶溶月,一曲记留山蒙蒙眸,一曲记湖州博弈,天京长别。“铮——”又一声。无弦却已弦断。天地于这一霎静音。云天之下,城头之上,唐羡之微睁着眼,向后倒去。最后一霎,那高天和无数涌来的闪亮银甲淡去,雾霭深处,只有那少女,如美人鱼一般游来,忽然抱住了他的腿。这一刻水波不如当年清亮,朦胧摇曳,但依旧可见她弯起的含笑眼眸,满溢欣喜和甜蜜。然后如星光一闪,灭去。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黑暗永恒降临。……小臻。若有来生,旧地再遇。你再抱我一次,好吗?……太始元年二月初七,天京城破,燕氏重回皇城,唐氏成为这三个月东堂风云史中又一个短命皇朝。当日城头上太始帝一人合奏一曲抗万军,几乎靠一己之力拦住了大军七日七夜。风采无限,曲成惊天下。末了城破之时,纷乱太过,虽然人们都亲眼看见太始帝咯血气绝,但事后清点时,并未找到太始帝的尸首。只有那数十件乐器大阵之中,那多到令人惊心的殷殷血迹,告诉人们,这段传奇,存在过。也许是因为太震撼,也许是因为太传奇,那如仙如魅的人的最后结局,从此在天京也流传了许多故事,有人说他当日由死士拼死救下城,却也失去了全部武功,自此隐姓埋名,于乡间默默终老。或许觉得这个结局并不配太始帝其人其行,又有人说曾在某无名山中见过很像他的人,于青崖之间濯足,身边七弦琴无人弹奏却自鸣,曲声美妙,引满山小鹿侧耳听。后来很久以后,又有人说,曾有人在洋外某国,见到他和一个美丽女子在一起,两人一人拉着洋外的古怪乐器,另一人翩然起舞,舞完了便携手而去,不知所踪。更多人是对这些传言嗤之以鼻——当日城头焉能留活口?再说那乐器阵中的血迹,多到仿佛那个人流尽了全身血。是个人都活不了。不过是对于美好却凄凉人物的不舍,使那些无知百姓编这些故事引人追索,将那叛国篡位的枭雄逆贼最后结局,毫无原则地美化罢了。是耶,非耶,终究无人知晓。文臻只知道,这一生,她再也没见过他。她将他那日城头用过的乐器都收集起来,连同那块唐家小楼里的巨大宝石,在城外立了衣冠冢,算做对那一段邂逅传奇的最后纪念。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寥寥一行字。“愿你来生,不必曲调完美,不必众音和谐,只需明朗、自在、快乐而欣喜。”……二月初八,燕绥进城。天京百姓夹道欢迎,主动劳军。二月初九,群臣请燕绥登基。殿下曰:“滚。”群臣哭求一日,殿下紧闭殿门,搂着老婆拥被高卧。外头群臣声声哀求,里头他对着老婆肚子喊了一天囡囡。无奈之下,李相连同一众老臣连夜入宫,就问殿下,皇子只剩了殿下和十九皇子,您不做谁做?九皇子燕绪,已经在唐军入宫那日被杀。十九皇子当时不在宫中,逃得一命。燕绥却道:“太子不是还有儿子吗?”他定了太子幼子,时年十岁的燕泓。这个选择起初并不为群臣所理解。毕竟太子生前和燕绥是死敌,选择他的儿子,不怕将来那孩子报仇吗?燕绥对此嗤之以鼻。这世上有人能报得了和他的仇?……远在南齐的太史阑:很不幸,有。选择燕泓,燕绥给出的理由是,这孩子嘴甜,最早喊文臻婶婶,可见是个灵活的,可造之材。群臣:“……”其实燕绥这话也不过是玩笑,主要是可供选择的人选几乎没了,太子长子性情轻浮恶毒,十九皇子燕缙,年纪小,且出身低微,又在慈仁宫养过,被慈仁宫的妖风养得性情阴郁,这两个都不合适。燕绥便是不在乎这皇位,也不能不为这江山百姓考虑,相比之下,燕泓眸正神情,行事有度,且十分懂得审时度势。只要好好教导,不起邪心思,未必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众臣无奈,只得应了,又请殿下为摄政王。这回燕绥没拒绝,燕泓年纪小,这担子他不想担也得担。当初随便儿在殿上对永裕帝说的话,文臻和燕绥说过,燕绥却根本不理。“他要真想当皇帝,便自己抢去。”文臻内心里也不希望随便儿做皇帝,瞧瞧东堂的皇帝一个个都什么样儿!何况当皇帝,得丧失多少平凡的幸福,她舍不得。也许孩子当时只是想气气永裕帝,倒也不必太当真。之后便是易铭上降书,西川愿归于朝廷麾下,军队全部解散,献上一半家财,易家族人全数离开东堂,只求免除她的谋逆罪责。朝局动荡太狠,安定为上,燕绥应了。派易人离前去接收军队。姚太尉也告老了,易人离封侯,燕绥打算等他再历练几年,便接太尉之职。易人离并没有见到易铭,这个女人倒也潇洒,投降后便换了女装,把刺史印信一挂,家产整理完毕,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两家家人老小,包了好几艘大船,出海去了。后来听说她带着属下在海外打下了一个小岛,有滋有味做起了女王。虽然路途遥远,难以证实,但文臻觉得,这回或许是真的。她不知道易铭是否对唐羡之有情,只觉得,或许便是唐羡之最后的放弃和托付,让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弃。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也或许唐羡之同样怜惜她,所以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最终解脱。他们做不成夫妻,也不是最牢靠的盟友,却因为同样一种被束缚和羁绊的苦难,成为知己。李相完成这大事后便告老,文臻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东堂史上第一位女相。女相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筹措粮草,送她那刚团聚没几日的夫君再次回青州。西番作祟不休,林擎又接到了德妃的骨灰……燕绥相信林擎的战力,却也知道这个消息对林擎打击有多大。就在他回来之前,林擎还满怀憧憬地和他说,打下天京把德妃接来,后来又说不要她长途跋涉,他自己赶回京。现在,接不去,也回不来了。如同之前疾驰回京一样,他一路疾驰向青州。而此刻,在西番火云藩,二月初的边境一线依旧白雪皑皑,漫山遍野旌旗便更鲜明。林擎悍然闯入西番国土,剑指番旗,连挑三城,打到西番兵闻风丧胆,百姓四处奔逃。直到火云藩的藩主提前得到消息,联合临近三足藩从侧翼包抄,要将孤军深入的边军留在火云藩的雪地中。林擎军被围困了三日,天寒地冻,急军无粮,人们渐渐露出了焦虑之色,西番的探子冒险潜近,远远听见营帐中牢骚之声不绝,都道明明西番也还没打青州,大帅何必如此好战,大家连战数月,都已疲惫不堪,如今深入敌军腹地,可莫要有去无回!探子又听见主帐屡屡有争吵之声,回报火云藩主和三足藩主,两人咧嘴大笑,下令加紧围困,同时着人暗中联络林擎大营中对他产生异议的将领。三日后,天色将明之时,林擎大营忽然发生骚乱。营中火起,人影晃动,有人大叫“大帅被刺!”又有一年轻将领满身浴血冲营而出,奔向敌营,手中提着血淋淋的人头,道:“青州第三营副统领邱和,携林擎首级,求见藩主!”藩主们闻报大喜,却又害怕有诈,要求该将领入营,邱和却道他也怕被西番暗害,不肯入营,最后双方约定,在西番大营外三里处一处冰湖之上交割。那一处冰湖,离林擎大营更远,且周边一览无余,树都没一棵。两位藩主这才放心带着亲卫队出营,两人都想抢拿到林擎头颅头功,便双双出营,行至冰湖时,眼看冰湖透明,只有一截断木横于湖边,四面荒芜,十里之内的活物只有一头野牛在饮水,而那将领孤身一人远远站在冰湖上,两人都大笑着策马迎上。便在此时。火云藩的藩主马蹄扬起,跨过断木。断木之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手中长剑明光一闪,嗤地一声刺入马腹,再穿马腹而出,下一瞬,从火云藩藩主大笑着还未合拢的口中穿出!鲜血暴起半丈,再落了满湖!而同一时刻,那野牛腹下忽然亮起一片剑光,横腰扫向三足藩藩主!三足藩藩主稍稍落后火云藩藩主半步,听见笑声戛然而止,已经反应过来,大喝一声蹿起,那原本能把他腰扫断的剑光便只落在他腿上,咔嚓一声,双腿滚落冰面。三足藩藩主惨呼着滚落在冰湖上,断木之中,从容跨出一个人来,一伸手,撒出一大把粉末,然后一手拎着三足藩藩主衣领,一手拎着火云藩藩主尸首,往冰湖中心拖,在厚厚的冰面上留下了两道鲜红的痕迹。等他把一人一尸安顿好位置,再回头,就看见两人的亲卫队都已经倒下。他咕哝一声:“儿媳妇的药就是好用。”野牛的皮被掀开,一个年轻将领从牛肚子里钻了出来,他面容英俊,姿态健朗。林擎看着他,神情便温和了些。这是邱同的独子邱和,原先驻扎在徽州边境的一个小镇,邱同受伤后,林擎命他转入大营,就近照顾父亲,林飞白死讯传来后,林擎又调他至自己身边,让他做了自己的亲卫队长。大营的人都知道,大帅痛失爱子,这是要将老友之子当做接班人来培养了。所以这次林擎剑指西番,邱和也跟了来,并配合林擎,演了这出诱敌之计。拿着人头去西番大营诈降的是他的亲卫,他自己则和林擎两人,一人藏身于断木,一人藏身于野牛腹内,完成了这场刺王。林擎拍拍邱和肩膀,道:“做的不错。”为了不被人发现,昨夜两人便藏身于此,天寒地冻的潜伏,需要绝大的毅力和耐力,虽然呆在野牛腹内温暖些,但林擎觉得,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也很难能了。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一痛,想起当年林飞白呆在自己身边时,他曾夸过一句邱和稳重英睿,耐力十足。结果飞白那个性子倔傲的,居然就潜伏在雪地里三天三夜,刺杀了西番的一个将领。三日三夜的雪地,也许飞白的伤寒之症,就是那时候埋下的根。林擎胸间漫起绵绵密密的疼痛,以至于喉间腥甜,对面,邱和腼腆地一笑,又垂下眼,愧疚不安地道:“末将无能,未能杀了三足藩主。”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林擎已经没有心情安慰他,只道:“无妨,不过早杀迟杀而已,还是早做布置吧。”邱和便恭敬应了。……半个时辰后,发现主帅迟迟不归的西番军,终于奔驰往冰湖寻人。然后老远就看见冰湖中心,两位藩主被五花大绑,跪在冰面上,还在不断挣扎扭动。西番军队急于相救主帅,一拥而上,然后冰湖崩塌。初春的西番,依旧滴水成冰,经过一冬封冻的湖水,冰层足有几尺,别说跑马,过擂车都没问题。然而就这么裂了。数千西番兵落入冰湖,盔甲沉重,瞬间冻冰,哪怕没有人继续动手,他们也爬不出来。后来,这面冰湖下因为封冻着无数尸首,而成了当地的鬼湖。而此时,数千西番兵落入冰湖,挣扎嚎叫,其余士兵大骇回逃,便在此时边军出动,在雪原上开始了对西番兵的剿杀。用兵如神,亦正亦奇的神将林擎,再一次给了西番军一个无比惨痛的教训。而此时,一辆马车高举着令牌,冲入了西番后方军营,马车帘幕深垂,马车里的人听着远处的动静,深深叹息。“……还是来迟了一步。”随即她又轻声一笑。“不过无妨。”“终究你还是要死的。”……追击还在继续,林擎和邱和绕过冰湖往回走,回到自己的阵营里。邱和恭谨地走在林擎后一步,微微侧着身子。林擎道:“今日之战,当记你首功。”邱和垂下头:“大帅言重,定计乃是大帅,大帅更是不辞劳苦,亲身执行,斩杀火云藩主,末将有何功劳?”林擎欣慰地道:“你能谦虚谨慎,自然是好的,须知为将者当……”此时正有士兵拖着火云藩主的尸首经过,林擎无意中低头一看,正看见火云藩主脸上凝固的笑容。他心中一动,忽然停住了脚步。邱和立即也跟着停住,并没有撞上他,“大帅——”林擎背对着他,他有一刻没说话,背影瞧来似乎分外孤寂。好一会儿他轻轻道:“你说,为什么火云藩主看见你的时候,会笑得如此开心呢?”静了一静,邱和抬头,满眼迷茫:“大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林擎缓缓转身,看着他的眼睛,“去见敌国将领,却满面笑容,如见老友,你告诉我,这合理吗?”邱和退后一步,“大帅……”“我一直没想明白一个问题,就是西番王女是怎么逃走的,你能告诉我答案吗?”邱和猛地后退,然而林擎已经伸出手,邱和只觉得手腕如被铁钳钳住,他额头冷汗滚滚而下。“这事怪我啊,我忽略了一点。当兵三年,母猪也是天仙。我营中儿郎,素日这方面被我管得很紧。没人敢犯这种错误,唯有你,从徽州小镇调来,往日在那里你也是大将之子,无人敢违拗你,来了我大营,众人也默认你是大帅预备役,更是地位尊崇……年轻气盛,春风得意,青春少艾,也没经过我大营铁律的鞭打,如何能扛得住那红粉骷髅,软玉温香?”邱和颤声道:“大帅,我……我……”他软着双腿,便要慢慢跪下,忽然一把抱住林擎双臂,狂吼:“上!”“咻!”一支冷箭,自边军阵营里出,直射林擎背脊,疾电流光!己方阵营背后箭!林擎一生和战友以后背相托,那是他唯一不设防的方向!林擎刹那间似有所觉,但双腕猛然一阵剧痛,邱和抱住他的五指弹出利爪,生生卡入他的受过重伤的双腕!“嗤。”利箭入肉声不过轻微一声。林擎微微晃了晃。他抬头,转身。正看见邱和那个亲兵,持弓落荒而逃。此刻视线竟然无比清明,隔着大风和雪雾,他还隐隐看见对面阵营,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红衣斗篷的女子,遥遥冲他一笑。西番王女。林擎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猛然反手,带出十道细细血泉,邱和仓皇要逃,然而下一瞬林擎染血的手,便扼住了他的咽喉。邱和在他依旧稳定的手腕下挣扎,却还怒恨地瞪着他,林擎稍稍松开了手,诧异地端着他的脖子,道:“怎么你还有脸了?这一脸苦大仇深的,我差点以为是我暗害了你!”邱和喘息一声,道:“你少装蒜!你明明早已知道我放了西番王女!你就是在等机会弄死我!还要因此惩罚我爹!要不然我爹重伤你为什么不去救!要不然你为什么安排我和你一起行刺!你就是想我战死算了!我凭什么要束手待毙?我不过是为我和我爹的命努力一次!”林擎盯着他,眼神一寸一寸渐渐凝了冰,半晌他点点头,居然还吹了一声口哨。“我明白了。”邱和疑惑地盯着他。“我说你哪来这么大胆子对我下手,原来是有人恐吓你,你以为自己已经露馅,所以先下手为强……嗯,果然玩得一手好离间计。”他对着西番方向点点头,轻蔑地道,“蠢货,你也不想想,除了那个被你放了的人,谁还对你干的破事那么清楚!如果我真想处置你,我用得着那么费事!我呸,还想着扶植你呢,你哪配!比我儿差出一个永裕帝!”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邱和渐渐瞪大双眼,他此刻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错,喘息一声,正要说什么,林擎手一紧,再次扼紧了他的咽喉。邱和在他掌下拼命扭动身体,嘶声道:“不……大帅……你不能杀我……你不会杀我……我是我爹的独子……”林擎慢慢道:“是啊,独子。”邱和眼底露出一丝欢喜之意,“……你……你自己遭受了丧子之痛……你不会让你的多年老友也……也遭受……”他还没说完。林擎手指一紧。格格一声细响,邱和蓦然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他拼命张着嘴,可这回他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林擎一直漠然地用着力,血流满手,毫不迟疑,直到那头颅咔嚓一声,整个软软地垂在他臂上。邱和死了。林擎松手。尸体落地沉闷一声,至死眼眸大睁,似是不解,为什么自己全盘想错了。林擎漠然看着他的尸首,轻声道:“是,你是独子。是邱家独苗。但是如果老邱知道你干了什么,他一定会自尽以谢。老邱儿子的命和老邱的命比起来,当然我更爱老邱一些。”邱和眼底最后一点光芒,慢慢散了。士兵们此时才反应过来,惊呼奔上。林擎将邱和尸首踢到一边,轻声一笑。“其实还该谢谢你呢,帮我下了决心。”他咧咧嘴,“不然自己解决,总觉得有点怪没面子的……就是你下手的时间……有点不大好。”林擎缓缓抬头,看向对面阵营,西番女王正举起一个了望筒,他可以想象到,了望筒里那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的每一个举动。只要他露出一点衰弱之态。边军会大乱,女王会立即进攻,不仅这批带出来的儿郎再也回不了东堂,甚至青州也会不保,然后……徽州的噩梦会重演。林擎慢慢地吸口气,挺直了背脊,对赶上来的将领道:“传令下去,邱副统领在和西番作战时英勇杀敌,不幸战死。”他和邱和所站的位置相对较偏,大部分士兵此刻还在追击西番兵,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刻的变故。那将领却迟疑地道:“大帅,您背后……”一根箭还明晃晃地扎在林擎背后,红羽耀眼。“哦。”林擎洒然一笑,阻止了将领喊军医的举动,伸手到背后,轻松一拔,将箭拔了出来。他将箭裹在掌心,对地下一掷,箭射入冻土,只剩一点红羽在外头。随即他轻松地笑道:“没事,被甲片夹住了,没受伤。”那将领这才放心,又要唤军医来给他处理手伤,林擎拦了,翻身上马,道:“穷寇莫追,这一次杀了两个藩主,西番边境一线必将有一番变乱,咱们可以回青州了。不过倒也不必急,先杀个痛快再回去。”“是!”……西番女王疑惑地放下了望筒。先前那一箭她看见了,明明射入了林擎的后心……不过他穿着轻甲……她盯着那边的举动,却见林擎没有立即退兵,心中更加疑惑。如果林擎真的重伤,那此刻就极其危险,他该立即整兵回东堂才是。难道真的没有……西番女王举棋难定,终究眼看这局势糜烂,又要趁此机会挽回颓势,将两藩主的兵力尽量收归麾下,当下下令先后退,边军军锋如火,不可轻撄其锋。林擎军队追击了西番军一日,将西番军赶出百里外,解救了一大批之前被西番军掳来做苦奴的东堂百姓,才整兵回西番。大军撤走之后,西番军松一口气,这才敢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遥遥望着那些滚滚而去的雪浪和烟尘。西番女王却下令全军做了一件事。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寻找一枚钉入地面的红羽箭。这事儿难比登天,毕竟战场上到处都是箭,西番士兵只能趴在冻土之上,扒开泥泞的血迹,一寸寸地寻找。两天之后,一枚断箭放在托盘上,呈给了西番女王。西番女王盯着那只有箭杆箭尾却没有箭头的断箭,良久,格格一笑。太好了。西番等了几十年的机会,终于来了!她会成为西番历史上最为强大,功勋彪炳的女王!随即她霍然起身,将那染血的断箭一扔。“出兵!”……边军打入西番境内急若星火,奔驰回青州一样快如流星。林擎端坐马上,马蹄下溅起的雪腾起乳白色的烟尘,他盔甲下的长发凝了一层霜色,远远望去便如一夜白头一般。他身后,边军狂奔之中,依旧队列齐整,骑术高超,无人掉队。所有人只要望见前面那个并不算特别雄壮的背影,便如见长城,心间温暖而充盈力量,不惧任何磨折风霜。林擎的披风高高扬起,双眼只望着青州的方向。侧侧。等我回来。他的马背上,一直紧紧栓着一个方方的盒子,他在策马驱驰时,时不时会将手温柔地放上去,仿佛那样便可以汲取到温度力量一般。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风从耳侧过,呼啸若哭,他忽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听见她哭,还是在相王府。她自幼被传命硬,在尼庵长大,性情又倔,没少吃苦头,自幼一个老尼姑待她好些,也不过是在她饿饭时会给她留一个冷馒头,在她生病时会给她一杯热水。但也就是这个老尼姑,为了攀附相王,把她骗进了相王府。小姑娘惊人的美貌令相王急不可耐,当晚便要洞房花烛,她假意屈从,却将一杯滚水倒在了相王的裆内。然后她夺门而逃,被相王亲卫抓住,大怒的相王要将她赏给亲卫们享用,她沉默抵抗,咬牙挣扎,别人撕扯她的衣裳,她就撕扯别人的皮肉,打折了一根手指,也要用断了的手指抠别人的眼睛。那晚他从屋顶上跳下来,从那群亲卫手里抱走她就跑,怕她成为靶子,他将她抱在怀中狂奔,身后箭雨嗖嗖,然后也有一支箭,那般射入他肋下。他一声不吭,她也不说话,却忽然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那夜星月之下,她扬起的脸,眸子里渐渐盈满了泪水。当时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其实那时候,他很想低下头去,亲亲她,亲掉她的泪水。林擎忽然俯下身去,将脸靠在冰冷的骨灰盒上,轻轻亲了亲。……急行一日夜,经过西番和青州之间的西府郡。那是侧侧的家乡,但是侧侧自从离开过,再也没回去过。他驻守青州多年,也没去过,那里不是侧侧念兹在兹的美好所在,而是所有噩梦的起源和开端,这故地,不踏也罢。此刻为了抄近路,却不得不从此过了。经过一道山坳,他远远地望了望黑黝黝的山中。侧侧的父母就葬在这里。那一对无情父母,世人传言是侧侧所杀,其实是他杀的。只因为那一对得了怪病的父母,竟然听信谣言,认为灾难是早已送出去的女儿带来,且只要吃了她的血做的馒头便可以痊愈。便想着要以思念女儿为名,把她带回家弄死。她不知内情,还以为父母终于接纳,欢天喜地收拾行李。他知道消息,一路狂奔,在她踏进家门的前一刻,拦下了她的马车,来不及解释,便将她那马上就要出手的父母杀死。当那对父母的鲜血流在她脚下时,面对她骇然不敢置信的目光,他的心缓缓沉底。侧侧毕竟还没遭到毒手,于她心里,是终于等到了父母接她回家,开始幸福的生活,可这样的美梦,就被他不由分说地砸碎了。她会怎样恨他……而他连解释都不能……那小姑娘凝视着他,眼底渐渐发红,他心中绝望,苦笑一声,转身便走。衣角却被拉住。他回首,便见侧侧凝视着他,鬓边一朵黄绿色的花在风中轻颤。她轻声问:“他们想要害我是吗?”“你是来救我的是吗?”他所有的言语顿时哽在喉头。“为什么……你会这么信任我?”“我为什么要信待我冷漠的家人,而怀疑待我好的外人?”她道,“有些情感,不是以血缘论的。”那一刻,他想紧紧抱住他的小姑娘。但当时他没敢,他怕泪水落在她肩头,丢了面子。侧侧啊。我一生的所有颜面,都不过是你绣履下的微尘。可惜,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马蹄踏过山路,这二月天气,路边竟开出几朵那种鸭屎绿的花。那本就是极其耐寒的植物,在侧侧家乡长得遍地都是。他于疾驰中俯身,采了两朵花,一朵插在骨灰盒上,一朵插在自己鬓边。他端详着骨灰盒,咧嘴一笑。“真好看。”侧侧啊,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种颜色难看的花,其实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永春”。遇见你的那一刻,你鬓边戴一朵永春花。从此之后,此花是你,彼花也是你,世间万紫千红都失了颜色,唯有情深永驻,繁花永春。……再往前,马蹄卷过一片茫茫的荒地。时而蹄下会有轻微颠簸,有时候会有一些灰白色的烟尘腾起。那是人的白骨。这里是多年前的战场,相王起兵并被朝廷镇压之地。他当时也在这附近,被大军捆了壮丁,为了挣命也为了能回去看侧侧,拼了命地战斗,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终于被相王发现了他的才能,却没想着好好用他,拿侧侧做要挟,逼他换上了王袍去迎战。那场兵力悬殊的战斗,最后是他一剑杀了主将,本来能反败为胜,结果对方阵前,推出了五花大绑的侧侧。他立即抛下了武器。他怕慢上一刻,侧侧就会自尽。命运里深藏着谶言,他的恐惧并非没有来由,多年后世事轮转,同样的抉择逼到她眼前,而她果然如此决然。终究是逃不过。他被绑上刑场,大刀之下他不肯跪着,想要站高一点,仿佛那样就可以看见他的小姑娘。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然后他也真的看见他的小姑娘了。满身伤痕,披头散发,在一群人的追逐之下冲入法场,竟然空手来夺刽子手的大刀!她用手架住了那刀,满手的鲜血滴落在他脸上。他挣扎着,用肩头把她向刑台下撞,她却忽然松手,将他一抱,颤声说:“哥,一起死吧!”他忽然笑起来,在刑台之上,含笑偏头吻了吻她的发。正要说那句,好吧一起死。忽然听见有人道:“住手!”当时以为是命中的救赎。多年后才知道是噩梦的开端。……林擎再次微微笑起来。偏头将脸贴了贴那骨灰盒。“侧侧,当初那话我没机会回答。”“现在我可以说了。”“那就一起吧。”……晨曦再起的时候,前方青州城外灰黑色的山脉仿佛要和天相接,山**关隘的大门次第打开。身后士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回到东堂了!无论在异国多么痛快飒爽,终究只有踏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最安心的。林擎端坐马上,脊背挺直,遥望着地平线上渐渐升起的朝阳,那一轮巨大的半圆浑然如火,映雪色大地辉光千万里。辉光之下,便是他几乎守了一生的青州城。林擎抱起骨灰盒。侧侧。我终于回到了这里。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一线日光延展于茫茫雪地,关隘如一条巨龙蜿蜒不知尽头,高天之下,一骑长驱直入,钢铁洪流随后滚滚而入。青州百姓于城下欢呼迎接英雄凯旋,以最热烈的目光膜拜着他们不败的统帅。无人知道就在这过去的数日夜,他们曾在生死关头走一遭。轰然一声,城门随即关闭,城头弩机连响,无数士兵持枪上城。前方雪野尽头,影影绰绰,出现无数黑压压的人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守城的士兵瞠目结舌,实在不明白,西番军是牛皮糖么?皇帝都死了,连败无数场,国内乱成一锅粥,刚还被青州军扫荡过一遭,怎么还敢来!身后脚步声响,士兵回头,都恭敬俯首。林擎抱着一个盒子,步伐轻轻,上了城头。他的靴子踏在城头未化的积雪上,却毫无声息,他抱着那盒子走来时的姿态,不似迎战,更似归来。晨曦映亮他眉梢,反射一片透骨的白。他站在城头上,扶着牒垛,遥遥看着底下梭巡不敢进却又不舍离去的西番兵,唇角一牵,轻蔑一笑。亲兵捧着他的武器过来,他接了长枪,随手搁在城墙上,却没接那巨弓。他笑道:“孩儿们,看爹爹给你们变个戏法。”他长枪微微一抬,指着城下满坑满谷的西番兵。“你们该怎么守城就怎么守城,该干活就干活,该吃饭就吃饭,看爹爹站在这里,只要站着,西番兵就绝对不敢前进一步。”对上众人诧异的目光,他喝道:“信不信!”众人仰头,看城头上大帅衣袂与长发飞扬,忽然心间便豪情激涌,惹热血如沸。是啊,何须大军,不必畏惧。大帅站在城头,便是这青州,乃至整个东堂的定海神针!“信!”喝声如潮,远远传至雪野之外,远处的西番军似有骚动。西番女王站在车辕上,缓缓放下了望筒,皱起眉头。难道……她弄错了?……银光连绵驱驰而过,越山野过河流,不顾道路崎岖,只为尽早赶赴青州。燕绥的衣角渐凝霜色,他抬头,辨别着从山**外吹来的微带冷意的风。青州,不远了。……林擎立在城头。红色披风招展而起,似一面大旗猎猎。他身后是巍巍关城,高高城墙,万千百姓,偌大东堂。他面对西番方向,立如标枪。士兵们安心地在他身后忙碌,如常执行一切按部就班的任务,并因为大帅之前的嘱咐,在他主动转身之前,无人前去打扰,便是送饭,也只是轻轻搁在大帅脚边,但大帅一直也没有吃。大帅多年征战,看似潇洒悠游,其实讲究苦修,时时锤炼筋骨,作战训练几日不食也是有的,而他练兵严格,一旦下了命令,无人敢于触犯。一日过去了。西番军没有前进一步。两日过去了。西番军中似乎发生了争执。依旧没有前进一步。第二日的下午,林擎的亲兵终究有些不安,端了食物,又拿了大氅要给林擎披上。他走到大帅身边时,看大帅一动不动,心中刚刚一跳,却见大帅微微转头,对他道:“你看。这江山多美。”亲兵转头看夕阳之下山河壮丽,赞同地点点头。又听大帅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还站在这里吗?在皇家那样对我之后。”这也是亲兵心中一直的疑惑,他随即答道:“是因为忠义,是因为您是东堂的保护神。”林擎轻轻笑起来。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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