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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第1页)

“不咧。”

“你在这儿永久住下去?

“住不了几天,”

“我还能见到你吗?”

“年怕不行。”

“我今日最后给你说一句,我……永生不娶。”

“这又何必,这又何必?别这样说,别这样做!你这是故意折磨我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万别这样!我求你……”

“天下再没有谁会使我动心。我说话算话。你日后鉴证我的品行。”

“那你还不如打我骂我……”

“我想……亲你……”

白灵瞧一眼鹿兆海,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种庄严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脊背,渐渐用力,直到把她裹进他的怀抱。他没有疯狂慌乱,轻轻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礼地松开手臂,说:“我更坚定了终生不娶,这就是证据。还要我送你进村吧?”白灵说:“当然。”

白灵进入张村还没住下来,当天后半夜又被转送到几十里外的雷家庄,第二天精疲力竭地睡了整整一天,夜里又走了八十多里,进入一道黄土断崖下的龙湾村。她住进窑洞后便生下了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的日期前进了。

这是一个六口之家,老大娘身子强健,主宰家政。家里有儿媳妇和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儿子在邻村的一所小学校里当工友,打铃、扫地、淘公厕、烧开水,被学校里的地下党发展为党员。他对白灵说:“经我手送过去二十三个了,你是第二十四个,放心吧。没一点麻达。”白灵在窑洞城的火炕上坐着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烧的小米粥和烤得苏脆的馍片,看着老大娘熟练地从孩子身上抽下尿湿的裤子又裹上干的,忍不住动情地对老大娘说:“我就认你是亲妈。”老大娘笑着压低声儿说:“你要下这娃子,怕还是个共产党吧?”白灵惊愣一下笑了……

白嘉轩沉默了大约半月光景,绝口不提及臼灵的事,也不许家里人再谈论被搜家的事。这一晚,他对守候在白赵氏炕前的两个儿子说:“你俩还没经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经它,你就摸不准它,世事就是俩字:福祸。俩字半边一样,半边不一样,就是说,俩字相互牵连着,就好比罗面的萝柜,咣当摇过去是福,咣当摇过来就是祸。所以说你们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时光甭张狂,张狂过头了后边就有祸事;凡遇到祸事的时光也甭乱套,忍着受着,哪怕咬着牙也得忍着受着,忍过了受过了好事跟着就来了,你们日后经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点头领会:“古书上‘福兮祸所倚祸兮祸所伏’就说的这道理。”白嘉轩说:“咱没多少文墨,没有古人说得圆润,理儿一样。”

白赵氏的呻唤烦躁而虚弱。自得知孙女白灵的祸事后,身体骤然垮了,哭泣不止,直到声嘶力竭。整日价不吃一口饭,只是喝水;喝水不喝开水,专门要喝从井里刚吊上来的新鲜凉水,整碗整瓢咕嘟咕嘟灌进喉咙,还是喊说心里烧得像着火。这几天已经喊不响也哭不出声了,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喘气。冷先生劝告白嘉轩给母亲中止服药,及早准备后事,并且安慰他说:“你已经尽了心。这就算孝。”白嘉轩仍不甘心,明明白白母亲根本没得什么病,是灵灵的劫难引发出来的。按白赵氏的气性不会是吓成这样子,多半是思念孙女积郁或疾的,于是便编造出一套假话给母亲宽心。他悄悄趴在白赵氏耳根神秘地说:“妈呀,我给你说句悄悄话,我大姐说,灵灵前日到书院看望她,浑浑全全结结实实没一点麻达……”白赵氏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真个?白嘉轩神秘地说:“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辈子说过一句虚话没有?白赵氏问:“灵灵而今在哪达?”白嘉轩说:“还在城里。那女子又鬼又胆大,淮也抓不住。她说叫屋里人甭记惦她。还说……贵贱不敢冒问乱打听她……”白赵氏突然松弛下来,对嘉轩说:“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来,妈的头发揉成一窝子麻了……”白嘉轩给冷先生叙说罢一句假话救下母亲一条命的异事,朗声笑起来:“我明日也能坐常诊病咯……人有时候还得受哄!”鹿子霖的儿媳疯了。她变疯的原因村人丝毫也不知晓。秋末初冬的一天晌午,不时很少在村巷里露脸儿的她突然从四合院轻手飘脚蹦到村巷里哈哈大笑不止,立即招引来一帮闲人围观。她哈哈大笑着又戛然停止,瞬间转换出一副羞羞怯怯、神神秘秘的眉眼,窃窃私语:“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你甭给俺阿婆说噢!”围观的男女大为惊骇,面面相觑,谁听到这样可怕的事,不管心里如何想,脸上都不愿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一些拘谨的人干脆扭身走开了,有几个女人拉着劝着,禁斥着,不要她胡吣。她却反而瞪大眼睛向人们证明:“谁胡吣来?你去问俺爸,看他跟谁好?你们甭下看我!我娃子不上我的炕,他爸可是抢着上哩!”仁义的村人们没有被这个天大的笑话所逗笑,而是惊叹不已。白孝武要去镇上正好走到跟前,听到一事就竖起眉毛,断然斥责几个女人:“还不赶快把她扩回家!还听她胡吣乱吠?”几个女人得了指令,便下势死劲拉扯。那女人两臂一抡,把三四个拉她的女人全都甩开,撒腿端直朝镇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叫着:“我到保障所寻俺爸去呀……我想俺爸了呀……”这个女人发疯的事便在村子里哗然传播。

她跑到白鹿镇上,看见了稠密的大伙便愈发兴奋,不断咕哝着重复着“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的话,引起那些从四面八方赶集来的男人哄笑不止。她从街道上张张扬扬走过去,屁股后头拥着一堆看热闹的陌生人。白孝武抢先一步跨进保障所,鹿子霖正跟几个逛集顺便和他聚会的友好在屋里头闲聊。白孝武神色紧张地说了发生的事,儿媳妇已经闯进院子,看热闹的人围在大门口不敢进去。鹿子霖顿然吓黄了脸,一句话没说,跨上前去抽了儿媳一记耳光。儿媳被打得趔趔趄趄在原地转了一圈,晕头昏脑地问:“爸,你不跟我好了还打我?”鹿子霖气得脸色蜡黄,又甩出一巴掌,那女人就倒在院子里。鹿子霖说:“孝武,你快把这祸害拉回家去。”白孝武一把攥住那女人的胳膊,拖着拽着走出保障所院子,又禁斥那些尾追的人说:“疯子嘛,有啥好看的?”鹿子霖紧随其后赶回家来,把儿媳推进厦屋就从外边锁上了门板,喘着气送孝武出门:“孝武,你深明大义!”

鹿子霖被这件难以辩解的瞎事搞得惶惶不安。他的女人鹿贺氏却冷漠地给他撇凉腔出气:“这下你在原上的名气越发的大了!”鹿子霖吸着水烟根本不理会她。鹿贺氏在自家门楼里奚落他的话再难听也无伤大局,麻烦的事是这个疯子儿媳怎么办?她胡吣乱吠的瞎话要是传到冷先生耳朵,他还怎么和他见面说话?这件事发生得这样突然,简直是猝不及防,一下子传播到整个原上,像打碎的瓷器一样不可收拾,难以箍浑。他想去找冷先生当面说清,准定能够先入为主澄清事实,考虑到此时镇子上人群拥动被人注视的尴尬,直等到集散街空,他才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冷先生一见面倒先开口:“子霖,你来了先坐下。我知道晌午发生的事了。”鹿子霖顿然觉得心头宽释,脸上也自在了。冷先生平静的说:“你不要跟小人计较。”鹿子霖真心地感动了,说:“大哥呀,我对不住你!”冷先生说:“先前的事先前的话都不说了。我给她病治好,你让兆鹏写一张休书了事。”鹿子霖凄婉地说:“你前二年说这话,我不忍心,我总想得个圆满结局哩!没料到越等越糟。咱先不说休书,等病好了再说。”冷先生便跟着鹿子霖到家里去给女儿诊病。

冷先生走到庭院,就听见女儿的喊叫声:“爸,回来快上炕!冷先生腮帮上的肌肉抽扭着走到窗前。女儿瞅了冷先生一眼就愣呆呆地僵住,随之哇地一声哭叫。冷先生说:“把锁子开开。”鹿贺氏打开锁子开了门。冷先生进了厦层瞅着女儿。女儿这时清醒过来,抹着泪招呼父亲坐到椅子上。冷先生说:“你怎么了?”女儿莫名其妙:“不怎么。我好好的嘛。”冷先生说:“不怎么就好。你等着,我让你兄弟拉毛驴来接你回娘家住几天。”女儿说“不麻烦兄弟,我不去。眼看下雪呀,我还有两双棉窝窝没绱完哩!”女儿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冷先生坐了一会回中医堂去了,临走叮咛说:“再犯病的时候你叫我。”

冷先生刚走进中医堂还没坐稳,鹿子霖又来了,不用说是儿媳的疯病又犯了。冷先生啥话不说又来到鹿子霖家,先在院子里伫立谛听。厦屋里传来女儿的声音:“我有男人跟没男人一样守活寡。我没男人我守活寡还能掐个贞节牌,我有男人守活寡倒图个啥?你娃子把我瞅不进眼窝,你爸跟我好恨不能把我吸进鼻孔儿……你不上我的炕你爸爱上……”鹿子霖站在侧后,满脸烧骚得恨不能钻进地fèng儿。冷先生转过身走出门来说:“你跟我去拿药。”

半年前一天深夜,鹿子霖喝得醉醺醺回家来用脚猛踢街门。街门闩子咣当一声响门扇启开,鹿子霖跷门坎时脚尖绊了一下,跌倒在门里抓不起来,大声呻唤着脾气:“你狗日……还不赶快扶我,还……立在那儿……看热闹!”他以为开门的是老伴,却料不到今晚是儿媳开的门。儿媳难为情的说:“爸……是我。”鹿子霖分辩不清是谁的声音,继续发脾气:“我知道是你……你不扶我,盼着跌死我?”儿便伸手抓住他的膀臂往起拉。鹿子霖仍然大声呻唤着,挣扎着爬起来,刚站立起来走了两步,又往前闪扑一下跌翻下去。儿媳急忙抱住他的肩膀帮他站稳身子。鹿子霖本能地把一只胳膊搭到儿媳肩膀上,借助着倚托往前挪步,大声慨叹着:“老婆子,还是你对我实受!”儿媳满脸骚烧,低声分辩说:“爸,你尽说胡话——不是俺妈是我。”鹿子霖眼睛一瞪,站住脚:“你妈咋哩,你咋哩?都一样喀!你对爸也实受着哩……也好着哩喀!”她扶着阿公走过门房进入庭院,一轮半圆的月亮帖在天上,院里弥漫着香椿树浓郁的香气。鹿子霖站在院子里连着打了两个震撼屋院的喷嚏,变出一副柔声憨气和调子说:“俺娃你……孝顺得很……”说着就伸过右臂来把儿媳抱住了,毛茸茸的嘴巴在她脸颊是急拱,喷出热骚骚的烧酒气味,几乎同时就有一只手在她只穿着一件单衫的胸脯上揉捏。她惊叫一声,浑身燥热双腿颤抖,几乎陷入昏厥的恍惚中,又本能地央告说:“爸呀,这成啥话嘛……快丢手……”鹿子霖:“这怕啥嘛……俺娃身上好软和……”儿媳终于从突发的慌乱中恢复理智,猛力挣脱出来奔进厦屋将门关死。鹿子霖又摔倒在地,哼哼着爬不起来。儿媳在炕边上坐了一会,镇静一下,从小木窗朝外看去,阿公仍然躺在庭院砖地上拉起鼾声。她叹口气,断定阿公真的是喝醉了糊涂了,侧隐之心又催促她开了厦屋小门走出去,再次把阿公拉起来拖向上房砖垫台阶。阿公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任她拖着拽着架着走进上房屋按在炕边,顺势就倒在炕上,依然呼噜打鼾。她给阿公脱掉布鞋把双腿掀上炕去,拉开一条薄被搭在阿公身上,然后就回自己的厦屋。这上夜,她睁着眼坐到天明,听了整整一夜从上房东屋传出的忽高忽低忽粗忽细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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