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回春了,尚京中的树枝都开始长出嫩叶,但城外的路还像刚溶雪一般冷,愈往北走风光愈是萧瑟。
和亲的队伍走了快十五日,前一晚没碰上驛站,就在马车中过夜,莲华只用帕子抹了抹身,浑身不舒服,幸好今天到下午就决定歇在路过的小村庄,婢女珍时忙上忙下,总算给她抬了热水进屋,侍候她泡下。
马车内虽已铺满软垫,避不过路途颠簸,把她颠得似混身骨头都要碎掉,泡进热水的时候觉得那酸是从骨髓中透出来的,跑到肉里,又融在水里,舒服得叫她叹了出声来。
时珍替她洗着发,细细地按摩她的头皮:「辛苦姐儿了。」
她的脸被热水熏得红通通,闭着眼头一点一点地快能睡觉,却被珍时扯了扯头发,朦朦胧胧地张开眼睛说:「轻点。」
「是的。」珍时放轻了手劲,又说:「姐儿,不能睡呢。你今个儿只用了个大饼,秒留在叫膳了,你用过再睡,不然要饿坏了身体。」
舟车劳顿多日,莲华没有水土不服已算好的了,哪有胃口吃东西,只摇头说不饿,洗完澡绞了发就直奔床上。
珍时看她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无何奈何,想想虽是开春了,队伍越往北走还越要冷,自顾自到外室打开行装给莲华找件厚些的披风去。
听到珍时离去的脚步声,莲华才探出头来,在床上毫不优雅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换了几个躺姿,都还睡不着。
自离京后,不管在马车中、驛站里还是客栈内,她没有一天睡得稳。认真说起来不止是离京后,自从王顾成领兵抗南花开始,她就没有好好睡过。
或是心绪不寧睡不着,或是恶梦连连被吓醒,眼底的阴影愈来愈大,母亲甚至替她请了大夫,大夫说她肝火重,开了药,她喝了好几剂也没有感到好转,便偷偷把药倒掉。
毛病没好,倒是学到一身装睡的本事,为免婢女们知道,她装睡时呼吸平稳、表情安定,甚至眼珠时不时自然转动,谁看了不以为她正在做美梦。
秒留入房,想跟珍时说些什么,被珍时止住了,她先入了内间,看了眼装睡的莲华,帮她拉了拉被子,再出外间,压低声音说:「姐儿睡了。」
「不用膳吗?」
「醒来再说吧,没胃口也是正常的。」然后两人悄悄地离开,轻轻把门合上,床上的莲华又重新张开眼。
她睡不着,却不再因为担心遥远战场上的那一个人影,而是愧疚、心伤、无力。
莲华郡主在元亲王书房外前跪了一整晚了。
初秋的午后秋老虎晒得砖地发烫,晚风却是又寒又阴。郡主昨晚托着夜宵进了书房,但不久亲王忽然大怒,把爱惜的墨砚都摔掉,郡主沾了一身墨水,被赶了出门。
亲王怒而不见,郡主也不走,就在门外的石阶前跪着,晚风渗骨,她婢女取来的披风下微微发抖,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累的。
亲王也整晚在书房中,待到晨光透入房间,他看着窗眯了眯眼,喝一口热茶,问身边的随从:「阿齐,她还在外面吗?」
「是的。」阿齐稍稍弯了弯腰,又道:「爷,快卯时了。」
元亲王伸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头痛的来源不知道熬夜还是门外的不孝女:「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女儿?」
阿齐不敢正面回应,只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他看到放在桌角的百合莲子汤,拿起汤匙盛了又倒回去,最后喝了一口,都凉掉了,有点太甜,莲子还未熟透,咬下去太硬,大概真的是她亲自熬的,空着的手在桌上敲了敲,像是决定了什么:「把那件貂毛的披风拿出来,去给她披上吧。」
这是叫郡主再继续跪下去的意思吗?
阿齐心里这样想,还是应了是,在内屋的衣橱找出披风。
打开书房的门,一阵寒风迎面而来,郡主低着头看不到表情,身后陪她跪着的婢女珍时先注意到阿齐,轻声唤:「齐叔。」
阿齐点了点头,放轻脚步走近:「郡主睡着了?」
莲华听见了,抬头看向他,他赶忙侧过身,向她行了个礼,才看见她该红的唇苍白,该白的眼却通红。
他把披风递给珍时:「爷让给郡主披上。」
那是男式披风,在她身上显得她更瘦小些,阿齐看着她,张张口还是没有说话,转身想要回去,却见元亲王已站在门口。
「尚莲华。」亲王呼了她的全名。
她不禁颤抖,整个人拜了下去:「爹爹。」
看着她如此卑微的模样,元亲王不禁握了握拳:「莲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爹爹,莲华愿往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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