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击中要害的德安知府,这下连肩膀都软了。
“永……永裕十二年……”
“就说是你刚上任那年不就成了?”
“……”
“全县都是盐碱地啊,养不活呢,”燕绥指尖嫌弃地点点卷册,“按说这样的县,人丁应该居于德安府后列,为何五年来,人丁增长及佣工人数,反而远超其余诸县?”
“……”
“本王记得前几日看的那本本地修筑类项卷宗中,好像提到临海县最近五年内新修官道两条,拨钱三十万贯。道路修得极好,和中州府连接,可直达京都——临海僻县,盐碱陋地,诸般作物都因产出少而减免税赋,修这两条平整好走的路,临海有什么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地运送呢?”
语调好奇,好似真在询问。
四面却似被霜雪冻住,温度都下降几分,寂静如死,令人窒息。
“……没有作物产出的地方,专门修一条路运什么呢?”燕绥的声音飘飘荡荡,带着笑意,听在众人耳中,却滚滚似惊雷,“……盐碱吗?”
死寂良久,才被皮肉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击破。
德安知府趴在地上,砰砰砰磕头,声音呜咽,“殿殿殿下您杀了我吧……求您别再问了啊……”
不能问,不能问啊,再问,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府能担得起的了。
天家的沉沉霾云,笼罩在他这样小人物的头顶,随便谁劈一道雷霆,他粉身碎骨也不够抵。
怕什么,偏来什么,故意捧出大堆卷宗,任谁看见这些数字都要头晕。谁知道这皇族瘟神一排数字就能看出问题,谁知道他瞟都没仔细瞟的那些山一样高的浩瀚卷帙,居然都被他记在心里,像翻手头书一般,轻松拈来,一一对应,万物魑魅,无所遁形。
传闻里的东堂皇族第一人,真是,可怕得难以言说啊……
“不问就不问呗,”燕绥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瞟一眼另一本卷宗,“比如永裕十四年的祭祀河神大典,所费远超前后三年,这个我就不问你了;比如十五年冬的雪灾大赈,我怎么记得那一年冬青州府报称暖冬多雨,以至于疫病横行……奇了怪了,我们东堂也没大到上接东海下承昆仑,青州和你德安府相距不过百里,天时相差竟至如此,你德安府当真神奇得很。当然这个我也不问你了。”
德安知府嘴里咕咕哝哝,听不出是在哭泣还是在谢恩。
“……要问也得问总是发生这种稀奇事儿的临海县啊,”燕绥的眼风,忽然就飘到了人群中另一个人身上,“临海县,在想什么呢?”
人群中跪着的那个人,不过三十许年纪,相貌颇为英俊,跪在那姿态也和众人不同,脊背挺直,目光烁烁,此时忽然被燕绥点到,也并不惊慌,不急不忙地道,“回禀三殿下,下官不叫临海县,下官姓谢,名折枝。”
众人死死垂着头,膝盖不动声色挪啊挪——离他远一点!罪魁祸首还敢这么和宜王殿下说话,找死也不带这样的。
唯有知道一点内情的德安知府,将脸越发紧地贴着地面,只觉得嘴里苦涩如黄连,一层层泛上来。
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说到根子都是一家子,怎么总咬得乌眼鸡一样呢。
“蝎子蛰啊,”燕绥看起来脾气好得很,语气近乎温柔了,“方才这些,有话要和我说吗?”
“下官没有话,因为这本就不是别人的事。”谢折枝磕个头,挺起腰道,“下官倒有几句别的话,得带给殿下:德安远僻,朝中不靖,三殿下宜早日归京矣。”
几乎立刻,四周的氛围就变了。
燕绥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怒,只是脸色稍稍淡了一些,日光斜斜镀上他线条精致的下颌,因为皮肤太白,远远望去弧光冷辉,让人想起冬夜坠在薄云边缘的月。
他同样玉白晶莹的手指,似乎在无意识地掐着空气,轻轻一弹,又一弹。
四面的草忽然开始疯长,片刻间蹿起数尺长,一群人跪在草丛里,一个个头上绿油油。
这下所有人都和德安知府一样,把脑袋埋在了泥巴里,撅成一排的屁股,日光下似一排颜色各异的拴马桩。
一应侍从们都不动声色向后挪了挪,以免等会被谁的血溅脏了靴。
令人头皮发麻浑身如弓弦一般绷紧的死一般的寂静中。
忽然却有踏踏的步声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此刻杀气隐隐的力场。
侍从们惊讶地瞪着眼睛,看见一个跑得披头散发的男人,抱着一个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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