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否认道:“不是,自己醒的。” 江雪放下笔电走过来,按电钮把床调高,垫了个枕头让时舒服地靠在床头,问他要不要吃东西。 “不饿。”时还是没什么精神,“雪姐你回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啧。”江雪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等你说一句十个字以上的话,竟然是赶我走。” 她说:“我在这儿待得好着呢,这陪护床比我家的床都好睡,你就别瞎操心了,安心养病。” 见她坚持,时便不再多说。 这会儿都没睡意,两人闲聊几句。 “你送我的纪念币,”时说,“被我用来换了条船。” 他认为擅自动用别人送的礼物应当给个交代,没想江雪浑不在意:“换呗,送你的时候就说了金子保值可以拿去换钱,那条船应该挺大的吧?” 时想了想:“大约十米长。” “不错。”江雪笑眯眯,“至少物尽其用了。” 停了几分钟,坐在床边削苹果的江雪状似不经意地问:“那画,真的烧了?” 时“嗯”了一声。 江雪叹了口气,惋惜道:“怎么说也是一千万拍来的呢。” 静默须臾,时说:“以前,他是无价之宝。” “那现在呢?” “一文不值。” “所以你就把它烧了?” “嗯。”时用左手接过江雪递来的苹果,“我和他做了告别。” 江雪不确定时口中的是“他”还是“它”,抑或两者兼有,见时这回真的放下了,倒是松了口气。 “不过我觉得他对你也不是完全没有……” 大约是想到傅宣燎这些天的举动有感而发,江雪说到一半才觉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改口道,“算了,现在还提这些干吗。等你出院了姐给你搞个盛大的party,庆祝恢复单身,重获自由!” 时认真思考了下:“不用了,本来我和他,也没有在一起过。” 本来也都是他在强求,所以如今的报应和恶果他照单全收。 这话听得江雪心酸,联想到自己身上,她不禁眼圈发热,强挤笑容道:“那敢情更好,我们一直是单身,初恋都还在呢!” 两人默契地对时的身世避而不谈,倒是江雪心疼那些股份,问时还有没有办法拿回来。 “那可是时家的股份。”见时一副不上心的样子,江雪忍不住操老妈子心,“有了这百分之十,今后就算天天躺在家里睡大觉,钱也哗啦啦往你脑袋上砸。” 时很慢地眨了下眼睛,想象不出那个画面。 不过他大致能明白江雪是在担心他今后的生活来源。 “我会画画,可以养自己。”他说着,举起拿着苹果的左手,“右手不行的话,可以用左手。” 见他没有因为手伤产生厌世的念头,江雪又松一口气。 她告诉时马老师在他昏迷的那几天来过,他俩早在那时候就探讨过这个问题,还特地找了主治医师谈了谈。 江雪报喜不报忧:“医生说只要好好复健,还是有很大的机会恢复到原先的状态。” 时点头,看起来深信不疑:“我会复健的。” “是好好复健。” “我会好好复健的。” “真乖。” 再晚一点,把心放到肚子里的江雪打算回家一趟。 “你是不知道这里的商店卖的东西质量多差,昨天买了条毛巾用来擦脸,今天居然冒了一脸疙瘩。” 江雪边往外走还不忘交代时:“我给你把勿扰牌挂上,护士台那边也打过招呼了,这个点应该没人不识相来找你,如果有的话直接按呼叫器,让护士姐姐帮你把人轰出去。” 时应下了。 江雪走后,他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梦里有个小孩,背对着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抱着身体呜呜哭泣。 他想告诉那个小孩,既然活下来了,就向前走,穿过那扇门,不要再回头。他伸出手,刚要拍小孩的肩,忽闻很轻的几下叩门声。 这回真是被吵醒的。 时恍惚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久到雪姐都回来了。他撑着身体打算下床,想起门没有反锁,便冲门口道:“进来。” 生怕雪姐又教训他照顾不好自己,时挪回床上,将凌乱的薄毯盖好,再扭头确认苹果有没有啃干净。 这个过程中,他听见门被从外面推开,发出很轻的嘎吱声。 收拾完毕转头,面朝门的方向,时被落在视线里与预想中不同的面孔弄得怔住。 进来的是个中年女人,时印象中的她不止高挑美丽,还温婉优雅,像天上的仙女。 哪怕她现在穿着病号服,步履蹒跚,原本乌黑的发丝中似也藏了几根白发,时还是记得她会做很好喝的汤。 很好喝的汤,哪怕只是随手分他一碗,冰凉的汤底下铺满沉淀的残渣,他也不舍得浪费,每次都喝得一点不剩。 可是他现在不想喝了。 李碧菡站在离床还有些距离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眼里有颤动的水光,也有时曾经无比向往的柔情。 许是里头还有太多叫人看不懂的东西,时的手沿着床单向后摸,开始犹豫要不要按下呼叫器。 到底没有按下去,因为李碧菡抢前一步说话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她的声音都在发抖,“一会儿就、就走。” 时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医院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是从傅宣燎在船上同他说的话,以及江雪的刻意回避,不难猜出身世的真相已经暴露。 看来与他的猜想差不多。时不知该说点什么,也做不来敷衍寒暄那套,稍一踌躇,就错过了按呼叫器的最佳时机。 李碧菡见他不说话,便当他默认。她慢慢走近,撑着扶手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视线继续落在时身上。 从八岁到二十五岁,光阴倏忽而过,如今她才第一次好好地看这个孩子。 时的脸很小,五官也漂亮,记得当年刚把他生下来的时候,护士就夸这孩子长得好,等退了红一定白嫩又可爱。 可李碧菡当时沉浸在小三找上门和孩子早产的凄惶中,都没来得及多看一眼,不然也不会…… 思及时刚到时家那阵子,总有不知情的客人凭相貌以为他才是她的儿子。李碧菡不禁苦笑,心说多看一眼又有什么用,自己捂住眼蒙了心,任旁人再怎么说,她也是听不进去的。 二十五岁的时虽然长到了近一米八,但是身量单薄,病号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唯有肩胛处被耸立的骨头顶出凸起。 他的脖颈长而纤细,白得可以看见清晰的血管,手腕也细,腕骨突兀地横在手与臂的交界处,袖口露出一片尚未消散的淤青,昭示着衣服下面还藏了许多伤。 未经思考,李碧菡便问出了声:“还疼吗?” 她本能地伸手想去触碰,用最轻的力度抚摸,像每个母亲面对受伤的孩子该做的那样。 就在即将触到的时候,被时抽手避开了。 时一时转变不过来,显然无法感性到迅速进入理所当然接受的状态。 他把左手也藏在背后,和包着纱布的右手握在一起,手指绞紧,目光落在盖着腿的毯子上。 “不疼。”他下意识说,“我不疼。” 似是知道时这话违心,李碧菡的呼吸错了几拍,眼底的潮水又漫了上来。 他从小便是如此,为了在时家获得生存的空间,总是那么“懂事”,回答得最多的永远是“不要”“不疼”“不难过”。 “怎、怎么会不疼呢?”李碧菡急道,“我认识一个骨科专家,等明天你就转去那边治疗,手一定可以……” “不用了。”时说,“谢谢您。” 听到时对自己生分地道谢,李碧菡心脏又是狠狠一揪。 她记得时曾经叫过她“妈妈”,在时怀亦的要求下,还不止一次。小时候时怯怯地喊她,她恍若未闻,从不答应,长大之后时偶尔应时怀亦的要求喊一声,她也只当做戏,不往心里去。 如今却是想听也听不到了。 李碧菡开始明白自己这两天为什么抗拒与时见面,她怕世界彻底颠覆,更怕多年冷漠无视的后果她承受不来。 直到傍晚,她在走廊里偷听到傅宣燎和时怀亦的谈话,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曾经多疼爱时沐,现在就多心疼时。 人人都说时性格阴郁不讨喜,却没人设身处地想过,不够开朗的沉闷性格是因为没有被好好对待。 还来得及,李碧菡想,现在还来得及,老天待她还算不薄,至少没有让她一错到底。 “妈妈……不,我知道你受了欺负,时沐欺负你,时思卉也……我会帮你教训她的。”她破釜沉舟来到这里,把能想到的所有补救方法都摆了出来,“股份也还给你,我手头还有百分之八,也转到你名下,我的都是你的。” 她想说,妈妈的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妈妈都会为你办到。 可是时理解成了别的意思,毕竟他的世界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多的是充分衡量后的等价交换。 于是他问:“是要我帮时思卉开脱罪名,还是帮时沐隐瞒偷画的事?” 李碧菡被问得愣住:“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她只是知道错了,恨不得回到从前给自己一巴掌,又恨不得将这些年没给时的,一朝一夕间全部补偿给他。 包括母爱。 其实时也想起了过去的事。 想起初到时家便对李碧菡产生好感,没理由地想亲近,小学的某个母亲节,他曾亲手画了张贺卡送给她。 因为李碧菡虽然看起来不是很喜欢他,但对他不坏,时沐有新书包他也有,时沐学足球他也可以学画画,每次添置玩具也有他的一份。时觉得仙女阿姨很善良,毕竟连杨幼兰都说,李碧菡应该对他很坏、每天不给他饭吃、还动不动就揍他一顿才对。 后来那张母亲节贺卡李碧菡收下了。或许是当着时怀亦的面不好意思不收,总之当天晚上,时就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张贺卡。 他在垃圾桶旁站了很久,还是没把那张他花了好几个小时做的贺卡捡回来。 从小时就被周围的人说笨,不懂人情世故的笨拙,还有讨人嫌而不自知的迟钝。但他知道,如果贺卡是现在给的,李碧菡一定不会将它丢掉。 可是他也没力气再做一张新的了。 他不觉得她有错,他只是不想再被丢弃了。 “这两件事,我不能帮您。”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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