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怀叼着黑色卷烟的嘴,现在异常清晰的映现在他的眼前,那说话时上下闪着的卷烟,轻轻地把他弹到干沟里去了:曹子怀只用半边嘴和他说话,已经使他里里外外说不清楚了!
他现在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头脑太简单了,简单得令自个憎恨!一切都不简单,只是自己把一切都看得简单了,看不透才觉得简单。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口头禅——事情很简单——懊悔了。
和晓兰的关系也不像自己已往想的那么简单吧?
第一次萌动的爱情结束了!
他被曹村的庄稼人推举为“会长”,还不曾执行过一次协会会员的使命,就被村长不动声色地排斥到一边去了……他却毫无办法。
现在,曹润生躺在小屋的单人床上,努力回味这一切的细微末梢,毛病究竟出在哪里?他搜肠刮肚,寻找自己的过失。平心而论,他觉得无愧,既无愧于晓兰,也无愧于曹村那一百多个在沙滩上捞石头的庄稼人。他终于归结到一点,自己头脑太简单了!
他心里有点冷,却不空虚,他仅仅只有十八岁,而生活的路还很长……
一声雄壮的公鸡的啼叫声,惊醒了他,翻身坐起的时候,窗户已经大亮,起得晚了。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拉开门栓,嗬!雪!夜里落了一场大雪,院子里和屋瓦上全是一片白。
他扛起铁锨,走出街门,走下场楞,朝河滩走去。
大雪覆盖了源坡和河川。雪止风息,树枝上落着一层绵茸茸的白雪。太阳还没有出,雪地上闪动着一缕缕蓝莹莹的光彩。通河岸去的白杨甬道上,白雪已经被踩踏得稀烂了。
沙滩上,罗网林立,铁锨起落,刷啦刷啦的翻捣砂石的声音响成一片,偶尔传出一声沉闷的咳嗽。
润生突然看见,在河岸和沙滩的交接路口,站着一位披着糙绿色大衣的人,头上包着红头巾,腋下挟着一本活页夹子,在路口踱步,大约是活动被冻疼了的双脚,那是村长的儿媳妇。他不想从她跟前走过去,就岔开大路,从积着厚雪的麦田里斜插过去,跳下河岸,走到沙滩上来了。
他的罗网已经被雪埋住了,他用铁锨刮积雪,用三角木架支起来,却不想把锨扎到砌石里去。他一侧过头,那个穿着军大衣的村长的儿媳妇,正在河岸边远远地瞅着他。
他用铁锨的木柄穿过罗网的网眼儿,背起罗网,转身朝河岸走去。
“润生——”长才大叔从雪地上奔过来,嘴角呼出大股大股的白气,“你——”
“不干了。”他的沉静的口气,连自己也暗暗吃惊。
“你干啥去呀?”长才大叔伤心地摇摇头。
“而今卡不死人了!”他淡淡一笑,“哪儿挣不到钱呢?路数多咧!”
他走了,背着罗网,雪把石子和沙子全遮住了,常常被雪下的石头绊得一滑一拐。忽然间,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脑海里产生了,那刷啦刷啦的翻捣石头的杂乱的声音没有了,河滩里倒显得空旷而寂寞,耳朵边骤然清静下来。他停住脚,一回头,散落在沙滩上的庄稼人,手拄铁锨,一齐停住了劳作,正目送着他走出沙滩去。他忽然动情了,没有力量再看那自然形成的肃穆的场面,急忙掉转头,继续大步朝前走。
“润娃——”
他听见呼叫,又站住脚,喊他的竟是五龙叔。他人正中年,穿一件紫红绒衣,粗壮的身坯像个碾场的碌碡,在雪地上滚过来。“润娃,你发给叔的这个一号的号码,还算数不算数?”
五龙叔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捏着那张写着一号号码的小纸片。他忽然想,五龙大叔在耍笑捉弄他吗?他给他送了点心和瓶装烧酒,他把这些东西提到沙滩上来公开招领,他把自己的东西取出来,示威似的摔碎了。润生没有说话,瞅着五龙大叔煞有介事的脸色,不像是专门来烧骚他的呀!
“叔知道,这个号码没用了……”他大声说,大约不是说给润生听。他忽然意味深长地说,“虽然没用了,叔还是舍不得扔了。叔留下作个记物儿……”
他居然解开对门开襟的绒衣的纽扣,把那写着号码的纸条塞进衬衫的口袋,压了压,又结上纽扣,像藏进万元存折一样认真谨慎。
河滩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打起了唿哨,像山洪突然从河的上游奔泻下来的呼啸。
润生一转过身,看见站在只有步远的那位穿军大衣的村长的儿媳妇,他明白五龙大叔的举动的含义和那哄笑声中所包含的怨愤了。
润生背起罗网,扯开长腿,从村长儿媳的身旁走过去,头也没有拧一下。
太阳从秦岭东山群峰的巅尖冒出来,雪地上闪she出五彩缤纷的花环,令人眼花缭乱。十八岁的哥哥走上河岸,再没有回头……
1984年6-7月
糙改于西安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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