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搁笔,同一旁服侍的心腹感慨:“那封瑞兰江的奏疏怕是压根没传到陛下手中,转而被于雁璃劫走了吧,可怜我大楚百姓,数万生民死得不明不白……不过说回来,晋王还是年轻,免不了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圣上让她跪,她跪不就好了。陛下气顺,事情还有转机,她这般顶撞,事情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夫人说的是,”管事附和。
“派个人借送荔枝浆玛瑙盏的由头进宫盯着,看看这事怎么了结。”夏鸢长吁一口气,执笔接着往下临帖。
她的人进宫,遥遥望了跪在殿外的晋王一眼,继而垂首趋步而去。
归来,夏鸢第一句便是问:“晋王还跪着吗?”
女婢答:“跪着。”
几刻钟过去,夏鸢搁笔,再遣人去,归来依旧是问:“晋王还跪着吗?”
底下答:“跪着。”
忽而裙裾摇曳过行廊,步履匆匆的美婢娇笑打闹的声响隐隐传来,纷纷喊着:“快跑,快跑,下雨了。”
夏鸢踱步到门边,只见暴雨如注,仿若天地改色,山河为之倾倒。
这日子闷得久了,是要好好落一场雨。
默然许久,夏鸢吩咐管事:“再去看一眼,她还跪着吗。”
底下的人去了又回,在门外脱去湿透的蓑衣交由婢女,进屋行礼,低声答:“晋王依旧跪着。”
听着呼啸而过的雨声,夏鸢沉默许久,幽幽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雨轰然而落。
陆重霜跪在殿外,瞧着屋内悠悠点燃的烛火,烛光绵延,仿若一朵逐渐盛开的金灿灿的莲花。
她赭红色的绸袍湿透了,远望,如同浑身都在渗血。
陆重霜忽然忆起极久远的以前,兴许是六岁那年的除夕晚宴,自己也这样杵在殿外,瞧见过这样的火光。
彼时女帝即位不久,唯有陆照月、陆怜清、陆重霜叁位女儿,陆怜清被九霄公子带去了,如月帝君带的是陆照月。与泠公子同住的陆重霜似是被不经意地遗漏,没人前来告诉她你也是嫡亲的女儿,是要去宴会接受朝拜的。
所以陆重霜偷偷去了,冒着冬日寒彻骨髓的细雨,她奔向那朵璀璨的金莲花。
女帝见到她时,如见到脏东西般,恶狠狠甩手,命婢女将她送回泠公子处。
当被撵出门,重霜隐约听见女帝尖细的嗓音——“她与照月一个是天上的月亮,一个是地上的薄霜,不可相提并论。”
如今又落入这般狼狈不堪的地步,陆重霜说不上有多愤怒。
大抵是……不值当。
不过是一个沉湎丹药的蠢货和一条白蛆,为这发怒,多不值。
背后传来一阵马蹄,随着一声嘹亮的嘶鸣,车辇止在她身后。
未等陆重霜去猜来人是谁,一双马靴停在身侧,接着是一柄桐油伞,稳稳遮在她的头顶。
陆重霜扬起脸,积攒的雨水像眼泪一样落泪下来,带着融化殆尽的胭脂,又像莹白的面皮流着血。
竟然是顾鸿云。
“你怎么来了,”陆重霜问。
“给女帝请安。”
“不问我为何跪在这儿。”
顾鸿云瞥她一眼,依旧笔直地举着伞,和她跪着的腰杆一样直,“究竟有多少人在盯这里,您会不知道?”
“的确。”陆重霜望向顾鸿云,淡淡道,“顾公子,你我是仇人,何必举着伞在这儿惺惺作态,进去给女帝请安吧。”
顾鸿云亦是淡淡地回:“晋王殿下,我听闻,壮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若不能,亦可亡于械斗,亡于党争,亡于正衣冠,唯独不能死于小人谗言。”
他的语态轻缓,近乎要被铺天盖地的暴雨冲散。“你与我并非仇敌,而是死敌。你驻守的那两年,我曾与你交战二十叁回,十九败四胜,族人死伤无数。因此,我来长安前,曾对万能的腾格里发誓,必以你的鲜血告慰我族无数战死的英灵。如今为你撑伞,只为告诉你,这样的你,若死于谗夫之口,我心有不甘。”
(亡于正衣冠是造词,为排比有气势,指子路因“君子虽死而冠不免”的教导,在重结缨带时,被敌人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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