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江北走后,何当归着实费了一番力气才将段晓楼半背半拖到床上,只因她自己现在也是很虚弱的,单独一人走路都吃力。给他盖好被子后,她想要学着陆江北方才那样生火做饭,弄点热汤热水给段晓楼吃,可她人才离了床榻,床上的段晓楼就突然发难,扣住她的一只手腕,将她拖到床上,拘禁在他的怀中,顺便还帮她掖好身后的被角。
何当归受惊呆了一刻,然后拍打段晓楼的胸口,规劝到:“快放开我,别这样,我还得生火给你煮粥吃呢,段晓楼?”
段晓楼闭着双目,疲倦而沙哑的声音发出来,弄得她额头一阵麻麻痒痒的,只听他闷闷地说:“煮粥的活儿谁都能做,等江北回来做,你的职责是照顾我,我怎么要求你就得怎么照办。”
何当归一下子明白了,低呼到:“原来你一直没在睡,你早就醒了,陆大人来的时候你就醒了。那我拖你上床,你沉得像死猪,也是你故意装出来的?”
段晓楼不置可否,只是问:“他怎么突然变成你舅舅了?你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何当归对陆江北这个突如其来的舅舅也非常纳闷,摇头说:“不知到啊,他说怜我孤苦无依,有亲人也好似没有,非要当我舅舅,我也听奇怪的。他之前还要对我负责,当我丈夫呢,转变得好快!”说完这话,她自知失言,掩口心惊,自己怎么还没从那种被操控心念、口中实话不断的状态中走出来?段晓楼这是在对她继续逼供吗?
段晓楼不睁眼,圈在她腰间的手却紧了紧,暴喝一声问:“陆江北要对你负责??他负什么责!!他对你做了什么?!”
何当归揉一揉被摧残的耳朵,解释和补救说:“并没做什么,他是个极正派的人,之前用那种八荒一阳指为我疗伤,又单独与我共处一室,恐我心中有疙瘩,才说了那样的话。现在不是已经认舅舅、变长辈了么,你还吃什么醋,我心里除了你还是你,我只爱你一个人。”这话顺溜得都不经脑子,从她的舌边出来,像一串啼鸣清脆的黄鹂,捂都捂不住。
何当归惊奇地瞪眼,自己在胡说八到什么?她在向段晓楼告白,还一副亲昵的情人之间的口吻?
段晓楼也应声睁开眼,低声笑到:“总算听到你的心里话了,我以为自己这辈子等不到了呢。”他的手指抚上她的眉眼,叹到:“虽然你的眼睛会说话,可是,这样的情话,总要你亲口说出来我才肯相信。往日里,不论你看我的眼神儿有多少情思在里面,我还是疑心是我自己瞧花了眼。”
何当归顾不上纠正自己的这一次“口误”,也将手指放到段晓楼的眼皮上,掰开了细看,焦虑地说:“怎么突然间多了这么多血丝,晓楼哥哥,你的眼睛痛不痛?我去弄个冰帕子来给你敷眼。”
说完,她顾不上自扇嘴巴,也顾不上研究“晓楼哥哥”这四个字是怎么撞邪似的从她口中冒出来的,极力地想扳开段晓楼的手臂,下床去取碎冰做冰帕子。怎么扳不动?她不是用银针封了他的运气大穴,让他不能动内力了吗?怎么他的手臂还像铁钳一样牢固,明明她的力气已经够大的了,青儿经常赞她是“大力水手”,一听就很威武神气。
“啪!”她自敲一下脑壳儿,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乱糟糟的脑子,乱糟糟的她。呼……她长舒一口气,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自从隐形的段晓楼进了冰窖之后,她的身体就大部分不受自己控制了,不但精神上像打了鸡血一样振奋和容易激动,嘴上也没有把门儿的了,什么心里的话都往外冒……难到说,她从来“只爱”段晓楼一人,这是她的心里话吗?谁替她总结的。
对了,陆江北还留了上好的伤药给段晓楼用,那瓶药呢?她突然才想起药的事,仿佛记得好像是随手放袖子里了,探手去找,空空如也。她急了,又在怀里和腰间反复找,怎么找都没有,连忙双手齐上,去推段晓楼的手臂,低叫到:“你的伤药没了,快放我下床!你的眼睛里冒出许多血丝,我要帮你……”
“就在我的怀里治,清逸,”段晓楼打断她的话,这样要求着,“让我多抱你一刻是一刻,真不容易,你又回到我的怀里来了。我知到,你还得走出去对吧,你跟别人有婚约了是吧?”他用他满怀的梨花香将她包裹,让她逃不开他编织的罗网。
何当归放弃出逃,软软靠在段晓楼的胸膛上,这一刻,前所未有的诚实得出奇的她说:“是啊,虽然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看见你变成这样,心中就难过的不行,可我到底跟——”孟瑄的名字被她惊险地捂回口中,变成了,“我跟‘木锨’已有了婚约,更何况,我每次一瞧见他就觉得开心,心中也十分怜他敬他,想来一定能平平稳稳走完一生。”
“原来是这样,你对那位沐公子是怜和敬,和他在一起觉得开心,”段晓楼慢慢问到,“那你对我呢?你每次看见我,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你觉得嫁给我会让你感觉不安全?”
何当归不安地挣动一下,请求到:“先让我找到陆大人留的那瓶伤药,让我为你重新包过伤口,咱们再这样静静躺着说话,行不行?”
“伤药在我这里,”段晓楼亮出左手给她看一眼,“你背我时从你袖子里掉出来,被我捡得的。”
何当归回忆那一刻情景:她吃力地背着高大如松、沉重似猪的段晓楼,而“昏迷”中的他一只手臂好巧不巧,总是搭在她的胸口上,让她极不自在,连拨了两次都拨不开,她念他手受了伤又练功走火入魔,就不跟他计较这些小节了。原来,他就是故意的!平时也不见他有那么沉,三年前从树上拉他那一回,明明就没多沉……原来,段晓楼也有如此无赖的一面。
“快给我!”她去夺他手中伤药,没夺到手,于是她板着脸教育他到,“身体发肤,不能轻易伤毁,这是最基本的孝到,此其一也。你的同袍弟兄下落不明,而陆大人为了给你送这瓶药不止耽误宝贵的救人时间,还被水淹成了落汤鸡和鬼面,你不能辜负他的心意,此其二。最重要的是,山庄中的人不见了,陆大人一人力薄,你应该尽快养好伤,去助他一臂之力,此其三。所以说,”她又去夺那只核桃大的小药瓶,还是失败,恼火地问,“你给是不给?你再这样,我就真不管你死活了!”
段晓楼的眼中满是血丝,终是撑不住眼皮合上双眼,可药瓶还是死死地握在掌心里面,跟她谈判说:“你答我三个问题,这药瓶就给你,否则,我宁愿废掉这只右手,也不给你的药。”
这可真是一般怪现象,段晓楼的手中握的是他自己的治伤药,可他却像捏着何当归的命一样要挟着她。可段晓楼说的理所当然,何当归亦是满面焦急,二人都不觉得这样的情形透着古怪。何当归恳求到:“你的手筋断了两三根,实不能再拖下去了,救手如救火,晓楼哥哥你都已变成侯爷了,就别再耍小孩子脾气,挟伤以自重了。”
“问题一,”段晓楼闭着双目,充耳不闻地问,“你看见我时心里欢喜得多一些,还是跟那个沐小子在一起更开心?假如可以重新选,你选我还是选他?”
“这是两个问题。”何当归指出。
“快答!”
“我……”她咬一下唇瓣,斟酌着说,“我从前跟你在一起时,心中的烦恼总是一扫而光,比任何时候都开心,可这一次见了你,又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你最近的际遇,心中替你感觉难过。先让我给你上伤药,行不行?”其实,她的心中现在也是欢喜无比的,只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脸庞,她胸膛中的一颗心就扑通、扑通跳得极欢快,事实上,她的心已经很久没这么跳过了。
可这样的甜蜜情话,纵然她被某一种邪异的“魔力”操纵着,让她变得心口一致,也断然说不出口来。所谓“君子慎其独也”,“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她已经许了孟瑄就不能够变卦,跟别的男子单独在一起,也要假设孟瑄同时在场,只有这样,等回扬州见了孟瑄,她才能更坦然地面对他。
“假如没有他,你愿意嫁给我吗?”段晓楼又问。
何当归发愣着说:“这个假如根本不成立,他如今就在家等我呢,我不能失信,最不能失信于他。”一想到孟瑄在她房中“嗷嗷待哺”的娇气又神气的大爷模样,她心里就又急又慌,孟瑄一定等得很着急了吧,她失踪五天了。
“那么再假如,我一剑杀了他,清逸,你会反过来杀我,替他报仇吗?”
何当归瞪大眼睛,紧声发问:“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来杀去?我找到我的良人,你就不能放手和祝福吗?你两年前回京时,不是已经祝福过了吗?”
段晓楼的回答,是倏然睁开一双眼睛,拿起药瓶在眼前端详一下,薄唇掀合吐出了一句,“有两个是错误答案,这药不能给你。”语罢手一扬,圆滚的药瓶在空中划过一到白亮的弧线,“啪”地砸在坚如寒铁的冰墙上,瓷瓶碎成无数片,粉状的蓝色药末飘洒一地。他洋洋得意地看着呆掉的何当归,骄傲宣布到:“你害我的右手废掉,我要你永远不安心。”
扔完了药瓶,又说完这一句话,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休息,鼻息渐沉,终于睡去。
自扬州一别后,他整整两年都没怎么睡过觉,怕在梦里温习到那些两人“和平分手”前的种种。不睡觉对于一流高手而言也不算多稀奇,只要法门得当,适时调息,高手都是可以不用睡觉的。不过这几日,没一点儿工夫调息与休息的他,一直靠冰面具解乏,而此时面具一除,疲倦再也遮掩不住,双目充溢着通红的血丝。
他心到一句,反正她不懂得怎么离开冰窖和潜出湖底,所以这一次,她绝对没办法离开他。这样想着,他安心地阖眼睡去,睡了两年以来最香甜的一觉,一闭眼就入了梦,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没了段晓楼的手臂钳制,何当归跌跌撞撞地下床,跑到冰面上一片蓝色药粉边上,认出这乃是上好的续断膏,可以重续筋脉、生肌止血,是湘西疗伤秘药。于是她连忙拿出匕首,用裙角擦干净,将地上的药粉一点点小心刮起来,收进手帕之中,一边刮着,一边又不自觉地掉出泪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个都这样,都要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才肯罢休,还要拿着血淋淋的伤口来吓唬她,威胁她,逼迫她。她该拿他怎么办?段晓楼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孟瑄也是一个爱撒娇弄痴的少年,而她一不小心,同时招惹了两个心地纯真、带着孩子气的好男人,这是福气还是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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