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身只穿白色的棉布小衣,背紧紧弓着,露出大半截白腻的腰身,再往下,是黑色纱绔,藕一样饱满的小腿若隐若现。盆里的水或许是太满了,不断往外溢,落在白皙的脚背上,在太阳底下发着光。严霁楼站在院墙外。他看了很久。直直瞪着,一刻也不肯错开,眼睛里却无一丝情欲。反倒像是透过女人,看向很远的地方。正在洗头的沈绿腰察觉背后灼热,随手把湿发团在头顶,直起腰,把视线投向墙边,入目却只有满墙疯长的仙人掌。额头上,涨满的泡沫不断流溢。有一些沾在她眼睛和鼻尖上,弄得眼底发酸,伸手用袖子擦干净了,就在这开阖的空当中,墙头上一个男人的面庞一闪而过,也只是一瞬,大约是太白了,在遍地黝黑的西北乡下,实在少见,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怀疑自己是白日撞见了鬼。绿腰心里毛起来,打算晚上烧些纸。头发还没湃,她端起洗脸盆,将洗头水都泼在墙根底,然后进了屋里。严霁楼从墙头跳下来,轻轻推开房门。闷热了一天的天气,终于开始下雨。沈绿腰低着头擦头发,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她抬起头,窗外闪电霹雳而下,白光照亮面前男人的脸。“叔叔。”门外春雷滚滚,沈绿腰抬起头仰望着他,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肤色苍白,骨相凌厉,眉骨尤其锋利,眉尾却扫得细长,睫毛密密匝匝地,光影一直打到鼻翼两侧,鼻骨窄而细挺,显得陡峭,像是异族人。那些唱诵经文,又能提刀杀羊宰牛的藏族喇嘛,就有这样的气势。男人长腿迈进来,顺手扣上门闩。绿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眼底有着淅淅沥沥的胆怯。“兄长的衣裳还在吗?”男人耸一耸肩,绿腰看去,这才发现,他浑身已经湿透了。湿漉漉的衣袍,勾勒出精瘦劲硕的胸膛和腰身。绿腰不由得耳根发烫。“我去给你找。”她说着逃也似的,进了里间,只听见一阵翻箱倒柜声,不晓得是打翻了什么东西。这座房子,是个套间,里外用半扇绣花帘子隔开,此时,绿腰躲在帘后,伸出来一只手,指尖上虚虚挂着一件赭色的棉袍,有些紧张地说:“给你。”严霁楼接过衣服,眼神不动声色地深了深。绿腰躲在内室,听见外面一阵窸窸簌簌,心里知道是男人在换衣服,又等了半刻钟,她才掀开帘子走出来。男人已经坐在桌边,袖子一直挽到肘节上,露出小臂上的肌肉线条。锋利残酷的线条。察觉女人在观察自己,严霁楼不动声色地拨了下炉内炭火,冷冷看过来。“嫂嫂为什么一直看我?”沈绿腰慌忙否认,“没有。”男人无谓地一笑。沈绿腰更心虚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不饿,只给我一杯清水罢。”沈绿腰端着水碗过来,闻到男人身上猎杀般的寒气。为什么?绿腰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为什么这几日,她一直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外面风雨如晦,背后的人忽然大步踏来,凌空将她提起,如同老鹰屠戮雏鸡一般,将她狠狠掼到地上。水洒了一地。外面下着大雨,沈绿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出去,拦腰扔上马。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马背嶙峋,四蹄奔曳,天空铅云密布,雨点劈里啪啦,狂风把发髻都吹散了,鬓边洁白的小花,也飞进了路边的泥坑里。她被颠得四肢快要散架。眼前冒白光的时候,心里一横,还不如跳下去算了!结果刚有动作,就被逮住重新按在马背上。“不许动。”男人冷声道。雨势大起来,马儿一去数里,跑到河边。流水滔滔,白浪奔腾而来,显然是上游在涨水。河床已经被淹没了大部分。马被缰绳扯着,还在向河流深处走去。绿腰感到自己的绣鞋和裙摆渐次沉重起来,脚底冰寒,身上也被雨水打得湿凉粘腻。“你以为我去城里,你就可以随意摆弄你的狐狸尾巴了,难为你藏了这么久,憋坏了不是?”严霁楼反手剪住身下人双臂,膝盖抵在她腰间,“还不交代吗?”“交代,交代什么?”滔滔水流声中,只听见身下传来一阵毫不畏惧的冷笑。绿腰忍住剧痛,将脸强硬地别过来,以一种别扭,却不容小觑的姿势,双目溢满恨意,满口牙都快咬碎,“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好。”头顶的人扬着下巴,凉凉地笑了一声。空气里落下皮鞭破空声,马一吃痛,窜进河底更深处。胸口一阵冰凉,然后大水漫灌,几乎要没过绿腰的下巴。“你要干什么?”绿腰囫囵着嗓子问,那是唇齿在水中挣扎吞咽的声音。良久,她感到几乎要窒息了,后颈的衣服被人一把提起。“你自己说,还是我逼你说。”他踢了一脚河水,“或者,你下去跟河神说,看它会不会饶恕你的罪过。”绿腰在浪花飞溅中,叫道:“我没有罪,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更多的话到嘴边,绿腰又停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愿开口,好像她一开口,就输了。其实本可以解释,如果他肯好好与她交流,而不是一回家就鬼一样观察她,然后现在又把她的头按进河水里的话。现在的情况,就像心里长出来一只手,透过食管和声带,把她的喉咙给扒住了,又仿佛冥冥之中,存在着一种力,控制着她。她心里隐约明白,这是自尊心的较量。她执拗地认为,自己没有解释的义务,反而是他,如果想了解真相,就应该坦诚谦逊地配合她,可惜他以貌取人,先入为主,傲慢又讨厌,她有意要折磨他,不惜以自己为代价。当然,自己也知道这对旁人来说太苛刻,可就是死性不改,因为她自视太高,连痛苦都是通往为自己的神庙塑身的台阶。“好,你真不把我们兄弟放在眼里。”怎么他在的时候,她就眉眼羞涩安分守己,偏偏他一走,她就出去花天酒地,为非作歹?这个人往常就是这样在兄长面前伪装的吗?她的狡猾已经有所领悟,她的顽固却远超出他的意料。“既然这样,咱们两个一起去见神吧。”他诡异地笑着说。话音刚落,他就一手叩住她后颈,旋即倾身覆下,两个人都跳进河里。“瞧见神吗?”“你死去的男主人要来带我们走了,可怜的乌雅,你还怀着孕。”绿腰抱着马头在水中亲吻,像抓住救命稻草。谁是乌雅?看情形是这匹马。“别装可怜了。”又说:“装也没用,它可怜,你却不。”一边这么说,一边很顺手地解开了缰绳,不知他用的什么利器,害马吃痛嘶鸣,惊乱之中跑回岸上,连着打了几个滚,抖干净鬃毛上的水珠,好奇又不舍地望向水里的两人。“奸夫是谁?”声音冷肃无情,像是公堂上的拷问。她长久地不回答。在他有下一步杀伤性的动作之前,她忽然冷漠地说了一句:“你兄长的死,我也是受害者。”因为态度过于冷漠,所以并不像为自己的辩白,反而像是嘲讽,嘲讽他。这女人还好意思说?她是哪门子的受害者!趁严霁楼沉思的空当,绿腰瞅准时机,抱着他的颈部,纠缠、强迫他随着自己一直下沉。然后在水里,忽然缠身上来,附在他耳边,说:“凶手姓段。”因为没有防备,严霁楼被拖到水底,呛了好几口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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