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钧摸着自己的喉咙。他不记得更多的感受了,只能想起那种可怖的窒息感。不论胸廓怎么翕张,都灌不进任何一丝空气,动不了,看着视野暗下去。……如果是溺在海水里呢?如果不仅仅是窒息,而是溺在冰冷的海水里,要比这种感受煎熬多少?骆钧穿好衬衫,用领口把淤紫遮住。他设法找到了荀臻,从方那里求来了一个探视机会,被护士领进加了栅栏的特殊病房,看到任尘白被束缚带牢牢捆着。……迎上任尘白的视线,方的眼神让他心口隐隐发沉。任尘白盯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像是长出淬毒的细藤。那些藤条蜿蜒蔓生,慢慢缠住他的手脚,他像是被扯着就那么长在了地上。……任尘白像是醒过来了。骆钧站在探视窗外。在任尘白面前的那张桌子上,他看到了骆枳的死亡证明,还有那份遗产公证书。骆枳做过遗产公证,这本身没什么特殊的,骆钧自己也做过。在他们这个圈子,很多人一成年就会去做这个,并不代表什么更特殊的意义。只是因为涉及的大宗利益关系通常都相复杂,提前做好遗产公证,可以省去很多麻烦。特殊的是,骆枳的遗产分配非常琐碎。琐碎到当骆钧提供了相关证明,拿到骆枳的遗产分配协议书,甚至以为骆枳是把这东西当日记写了。“现在的公证处很方便,可以直接发视频给他们。随便说,他们会挑出重点,帮你转成正式合同。”任尘白仍旧盯着骆钧,他的语速流利了不少,脸上慢慢露出笑容,眼底盘踞的阴郁却叫人背后泛寒:“看过他的视频吗?”骆钧沉默。他当然知道任尘白说的“他”是谁,也当然看过视频。就算知道那是另一场能把人活剐了凌迟……那是会动、会说话的,还活着的骆枳。早期那些录像资料看起来还很寻常。骆枳大都是在边忙着手里的事情,边随手录的视频。语气很平淡,视线不在镜头里,应当是正看着电脑屏幕或是某份文件。只不过从那时候起,那种详细过了头的琐碎就已经开始初现端倪甚至连淮生娱乐跟着他的那些部门经理,骆枳都留了东西。视频里的骆枳坐在办公桌前,咬着根棒棒糖,着摊满了一桌子的文件揉额头。他是真的不喜欢做这种事,也不擅长这种工作。带着自己的班子盘活淮生娱乐,骆枳负责的是定大方向、挑人、买剧本、选资源,至于这些标准流程上的合同文书,一向都是扔给各部门经理负责的。骆枳整理着那些文件,一边分类一边视频里交代。合适的资源最好留给市场业务部,这些资源方都是针他个人签的长期意向合同,如果他哪天有意退出,是有权推荐合适的人选来接手的。还有几份非常不错的剧本,目前的公司规模还拍不出最好的效果,所以他自己掏钱买了,可以留给影视制作部。艺人都只能签在公司,但经纪人助理团队都是一点点磨出来的,合同稍微调整一下,就可以让艺人部经理随时打包带走……骆枳不是没试过直接给,可惜那些经理一个都不肯让他说完。不论他怎么看场合、找机会、潜移默化地暗示,只要说起“以后万一我不在了”,那些人就一个比一个着急地把他的话塞回嘴里再往肚子里摁。骆枳刚整理好所有文件,门外就有人喜气洋洋地用力敲门,好像是有个什么剧地改成寄摄影照片了。也不知道赵岚姐什么时候能从阴影里走出来,要是那时候他还活着,一定要过去一起开香槟庆祝。要是他不在了,就帮他把礼物送过去。他其实以前就想送的,如果看到他的名字不会做噩梦、不会再被以前的恐惧抓住,那就一定是彻彻底底走出来了,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姐姐。今天在网上看到好几个替他说话的人,好高兴啊,追着发红包是不是有点奇怪,以后有机会发首歌吧。他尽量把歌录得好一点,歌词就感谢相信过他的所有人他知道一定是有人替自己说过话的。只是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诅咒实在太多了,多到把一切都淹没了。……要不还是给方航专门留一张卡,拜托他找几个人帮忙,追着发红包吧。后来的那些视频里,骆枳说的话越来越多,多到好像除了在这里面说话,就没有任何再适合开口的地方。后来那些视频里渐渐没有了声音。骆枳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依然在很认真地说。他的身体明显开始出了问题,有时候录到一半就会毫无预兆地摔倒,有时候会忽然忘记自己在说什么,甚至想不起自己在做什么。“我医院里的那些医生怀疑,他脑子里长了肿块。”任尘白忽然说。骆钧回过神。任尘白进入那种谵妄状态的时间非常短,只是几分钟,就又恢复了清醒。他像是真的在艰难地改,即使他恨骆钧恨到想要把骆钧撕碎,也不敢再像刚才那样,只是低着头颓然靠在椅子里。任尘白的声音嘶哑得像是气鸣:“如果不是”话只到一半,又被他咽回去。骆钧却知道他在说什么。如果不是忽然生了病。如果不是生了病……骆枳是想活下去的。骆枳是在分配他的那些遗产,可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骆枳的神情,分明就是非常想自己亲自去做这些事。骆枳是想远远离开所有人,去没人的地方开始新生活的,后来那些视频里他说着说着意识混乱,就会开始聊这件事。骆枳本来是能走的,他都已经弄到船票了。是因为他做好的计划被打乱了,没能及时去看医生、没能及时检查出身体的异样。是因为任尘白毁了他的车,所以他走不远了。是因为李蔚明的粉丝暴露了他的行踪,是因为骆橙把他堵在了酒店,是因为骆家主放任他被扔在那种地方。是因为那天晚上他们每个人都见过骆枳一次,他们每个人都让骆枳的状况变得更差……是因为在那场海难里,骆钧忘了自己有个弟弟。“你想知道我的噩梦?”任尘白慢慢移动着眼睛,他看向骆钧:“我的噩梦,是如果一开始,我就不存在,他现在是什么样。”被荀臻从望海别墅带回医院,任尘白就被困在无数场这样的噩梦里。他每晚都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亲手把海螺丢掉,每个白天,这些噩梦又都从四面八方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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