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2
现在是下午二时半。窗外世界如地狱一般烈日炎炎、眩目耀眼。岩石和天空和大海同样白灿灿光闪闪。观望片刻,得知三者已互相吞噬界线,整个成了一片混沌。大凡有意识的存在物都已避开凶相毕露的阳光,沉入昏昏欲睡的浓荫。甚至鸟都不飞。好在房子里凉慡宜人。敏在客厅听勃拉姆斯,身穿有细吊带的蓝色夏令长裙,雪白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小一束。我伏案写这篇文章。
&ldo;音乐不妨碍你?&rdo;敏问。
&ldo;勃拉姆斯倒不碍事。&rdo;我这样回答。
我顺着记忆的链条,再现数日前敏在勃艮第那个村庄讲的话。并非易事。她的话时断时续、情节与时间不断交错,孰在前孰在后,孰为因孰为果,有时很难分清。当然这怪不得敏。深深埋入记忆的阴谋的锋利剃刀剜开了她的肉。随着葡萄园上方的启明星的黯然失色,生命之色从她的脸颊退去。
我说服她,让她开口。鼓励、胁迫、哄劝、夸奖、诱惑。我们喝着红葡萄酒一直讲到天明。两人手拉手寻找她记忆的轨迹,分之解之,重新构筑。问题是有的部分她横竖无从想起。一旦踏入那样的场所,她便默然陷入混乱,喝分外多的葡萄酒。危险地带。于是我们放弃进一步探索,小心翼翼离开那里,走向安全区。
说服敏讲出那段往事,起因是我注意到敏的染发。敏非常谨慎,不让周围任何人‐‐除去极个别的例外‐‐觉察到她染发。然而我觉察到了。毕竟长时间旅行,每天朝夕相处,迟早总要看在眼里。也可能敏无意隐瞒。倘要隐瞒,她本应再小心些才是。估计敏认为给我知道也无妨,或者希望我知道(唔,当然这不过是我的猜测)。
我开门见山地问她。我性格如此,没办法不开门见山。有多少白发?什么时候开始染的?十四年了,她说,十四年前白得一根不剩。我问得什么病了不成,敏说不是的,是发生了一件事,致使头发全白了,一夜之间。
我求她、恳求她讲给我听。我说凡是关于你的,什么都想知道,我也毫无保留地什么都告诉你。但敏静静地摇头。迄今为止她对谁都没讲过,甚至对丈夫都没告以实情。十四年时间里她始终独自怀揣这个秘密。
但归根结蒂,我们就那件事一直谈到了天明。我说服敏:任何事情都应有讲出的时候,否则那个秘密将永远囚禁人的心。
我这么一说,敏像眺望远方风景似的看着我。她眸子里有什么浮上来,又缓缓沉下。她开口道:&ldo;跟你说,我这方面没有任何要清算的,要清算的是他们,不是我。&rdo;
我不懂敏真正的意思,遂坦率地说我不懂。
敏说:&ldo;如果我跟你说了,以后势必你我共有那件事、是吧?而我不知道这究竟对还是不对。一旦我在此揭开箱盖,你也有可能被包括其中。这难道是你所追求的?难道你想知道我无论付出多大牺牲都要忘得利利索索的东西?&rdo;
是的,我说,无论什么事,我都想与你共有,希望你什么都别隐瞒。
敏啜了口葡萄酒,合上眼睛。一种时间松缓开来般的沉默。她犹豫不决。
但最终她讲了起来。一点点、一缕缕地。有的东西随即启步,有的则永驻不动,落差种种样样。某种情况下落差本身即已带有意味,我必须作为讲述者小心翼翼地拾在一处。
空中飞车历险记
那年夏天,敏在瑞士靠近法国边境的一座小镇上一个人生活。她二十五岁,在巴黎学钢琴。来小镇是为了谈一桩父亲委托的生意。生意本身很简单,同对方公司的一个负责人吃顿晚饭签个字就完了。但她一眼就看中了这座小镇。镇小巧、洁净、优美。有湖,湖旁有中世纪城堡。她打算在小镇生活一段时间。附近村里还有音乐节,可以租车前往。
碰巧一座短期出租的带家具公寓有个房间空着。公寓不大,蛮漂亮,建在镇边缘一座山丘上,给人的感觉不错。租金固然不便宜,但不足部分求求父亲总可以解决。
于是敏在这小镇开始了临时然而恬然自得的生活。参加音乐节,在附近散步,认识了几个人,发现了可心的餐馆和咖啡馆。住处窗外可以望见镇郊的游乐园。游乐园有大大的空中飞车,五颜六色的小车厢挂在令人联想起命运的大轮子上,慢悠悠地在空中旋转,升到一定高度后开始下降。飞车哪里也到达不了,无非爬完高又返回罢了,其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感。
到了晚上,飞车亮起无数灯光。游乐园关门、飞车停止转动后,依然灯火辉煌。大概一直灿灿然亮到天明,仿佛同天上的星斗一比高低。敏坐在桌边椅子上,边听音乐边痴痴地看飞车上上下下(或其如纪念碑一般静止不动的身姿)。
她在镇上认识一个男人。此人五十光景,长相英俊,拉丁血统,身材颀长,鼻形漂亮且富有特征,胡须又直又黑。他在咖啡馆向她打招呼,问她从哪里来,她回答从日本来。两人开始交谈。男人说他名字叫菲尔迪纳德,生于巴塞罗那,五年前开始在小镇上从事家具设计。
他谈笑风生。聊罢两人分别。两天后又在咖啡馆碰上。敏得知他离婚独身。他说离开西班牙是想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但敏意识到自己对此人没什么好印象,感到对方在需求自己的肉体,嗅出了性欲味儿。这使她不寒而栗,不再去咖啡馆。
然而自那以来她经常在镇上见到菲尔迪纳德,就好像对方跟踪自己似的。也许是她神经过敏。镇子小,时不时碰上谁并非什么不自然的事。每次看见敏他都动人地一笑,热情打招呼,敏也寒喧一句。但敏开始一点点感到焦躁,掺杂着不安的焦躁。她开始觉得自己在小镇的平静生活受到了这个名叫菲尔迪纳德的男人的威胁。它如同乐章刚开始时出现的象征性地提示的不协调音,给她风平浪静的夏日带来了不祥的预感。
可是菲尔迪纳德的出现不过是全部预感的一小部分。生活了十天后,她开始对镇上的整个生活产生了某种闭塞感。诚然,镇子每一个角落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却又总让人觉得它未免目光短浅、自鸣得意。人们诚然亲切友善,但她已开始觉察出其中有一种眼睛看不见的对东方人的歧视。餐馆里的葡萄酒有奇妙的余味。买的蔬菜有虫子。音乐节的演奏每一场都无精打采。她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音乐上。最初觉得开心的公寓也显得土里土气、俗不可耐。一切都失去了其最初的绚丽,不祥感迅速膨胀,而她又无以逃避。
夜里电话铃响,她伸手拿起听筒。一声&ldo;哈啰&rdo;,旋即挂断,连续数次。她猜想是菲尔迪纳德,但无证据。问题首先是他怎么晓得电话号码的呢?老式电话机,线又拔不掉。敏辗转反侧,开始吃安眠药,食欲顿消。
她想尽早离开这里。却又不知何故,无法从这小镇顺利脱身。她找了似乎很正当的理由:房租付了一个月,音乐节的连票也买了,她在巴黎的宿舍暑假期间也临时租了出去。事到如今,已后退不得‐‐她这样劝说自己。再说实际上也没发生什么,又不是具体遭遇了什么,或有人找别扭。可能是自己对很多事过于神经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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