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揪着它揪一辈子?”她指他的手一直揪着的背心带,“回屋换一件呗。”她说。
他回屋去了,转一圈出来,手还揪在背心带上。他笑着说:“这件也是断的。”
她说:“那就光着吧,光着凉快。”
他两把就把背心从头上扯下来了。他说:“是凉快。”他活到三十几岁还没这样听女人话过。
以后葡萄进朴同志的屋去扫扫抹抹,就翻翻朴同志写的书。那本书是讲他自己的故事,里头的男孩子不姓朴,葡萄也知道那就是他。他讲的故事太深,她不认得的字也太多,但她觉着看懂了他的故事。她把他从三四岁到十七八岁的事都弄明白了。朴同志很少在家,夜深人静才回来,她想和他说说话,又心疼他缺觉,就拉倒了。他的书天天让她看,蘸着唾沫的手指把书页都翻得不平展了,书一天比一天厚。这天夜里,她给朴同志打开大门,朴同志说:“看完了?”
“啊。”
“好看不?”
“要没那些不认识的字就更好看了。”
她和他说话越来越省事,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从书页被翻动的情形看,就知道她读他的书了,读到哪一章节了。
“识不少字嘛。”
“是俺二哥教的。算盘是俺爹教的。”
“你爹不是早去世了吗?”
“俺有两个爹。早去世的爹不识字。”
她眼睛看着朴同志。一进门他那张了口的皮鞋就叫她看见了。他裤子上全是泥,下半截裤腿是湿的。他是踩到水沟里了。他天天闯祸,糟蹋自己的东西。有回下到河里去洗澡,手表也让水泡停了。葡萄觉着自己的心要分一瓣儿给朴同志了。
“看完书怎么想?”朴同志笑眯眯地问她。
“啥都不想。”葡萄说。她心里说:连你心里的东西都看明白了,还用想啥?书上的朴同志和眼前的朴同志是个什么样的人,有颗什么样的心,葡萄全懂,但她说不出。
“地窖里藏的人是我爹。”葡萄说。
朴同志心里唿嗵一下,表面和她一样,就像家常夜晚说淡话。他知道葡萄说的“爹”是谁。人们常常说漏嘴。说:孙二大活着的时候,咱这儿啥都有卖。或者:孙二大活着就好了,他能把那孬人给治治。朴同志在这里呆了三个月,心里慢慢活起一个叫孙二大的人:精明、果敢、爱露能、得理不饶人。他发现村里人渐渐忘了孙二大是个被他们斗争、镇压的人,他们又把他想成一个能耐大的长辈,遇到事,他们就遗憾不再有这样的长辈为他们承事了。开始他觉得葡萄在和他逗,但一秒钟之后,他相信她是那种妄为之人。她把窝藏一个死囚和偷公家几棵蜀黍看得差不多,都没啥了不得。
“我爹在下头耽了好些年了。你们工作队不来,他还能上来见个太阳、看个月亮、听个画眉叫。”她凑到灯下去引针。
朴同志哑下嗓子说:“这事可不得了,你懂不懂?”
“懂。”她马上回答,抬头看他。
他一看就知道她说的“懂”是六七岁孩子的“懂”,不能作数。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我爹呀。”
“可……可是他是个犯死罪的人!”
“他没杀人没放火,犯的是谁的死罪?你心里可明白了,他不是犯死罪的人。”
朴同志愣了:“我心里怎么明白?”
“你明白。”葡萄把这三个字咬得很痛。
“你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我非得报告上级不可。我不报告,我也死罪。”
“报告呗。”她把针尖在头发上磨磨,继续手上的针线活,“打着手电去报告,别又踩沟里了。”她下巴指指他的鞋,笑笑。
朴同志真不知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他拿出烟来抽,两手浑身乱摸。“啪”的一声,他的打火机过来了。他看看葡萄大大的手,长长的手指把打火机往他面前又推一下。他可让她害苦了,把一个生死闸把交在他手心。他不知自己下一秒钟会不会跳起脚冲出屋,站到院子里大喊:“来人哪!抓逃犯哪!……”
他又清楚自己是多么没用的人,假如刚听到她说这事的时候没趁着意外、刺激、惊吓跳起来去喊,往后喊是很难的。他一喊不仅出卖一条性命,他要出卖两条——这个浑头浑脑的王葡萄不久他就看不见了。
他是不能看不见她的。三个月他在外头开会、调查、斗争,回来见到她,就感觉安全了。外面总是凶险,斗来斗去,一句话说得大意,就会给斗进去。他是个马虎惯了的人,常说马虎话,只想博人一场哄堂大笑,可是人们笑过之后他觉出不妙来,觉出紧张来。他变成一个每句话说三遍的人:头一遍在心里说,第二遍用嘴说,第三遍是用记忆说,检查嘴巴说出去的哪个字不妥。说了三遍的一句话,落在人群里,他还是发现不妥。就像他走路行事,无论他怎样仔细,天天挂烂衣服踩湿鞋,天天看见身上有碰伤的绿紫青蓝,想不起什么时候碰痛过。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夫君爱穿“破鞋”! 成瘾 出嫁该从夫(出嫁从夫系列之二) 谎缘(情缘之四) 暴风雨奏鸣曲(恋爱三部曲之三) 出嫁难从夫(出嫁从夫系列之三) 爱哭小嫁娘(七修罗之三) [综英美]维持人设好难 经纪人被影帝宠上热搜后 我们都是丑小鸭(Channel A IV) 美攻但不弱 出嫁必从夫(出嫁从夫系列之五) 出嫁愿从夫(出嫁从夫系列之四 大野狼绅士(狮豹虎狼系列) 谁是你哥们儿 倒淌河 大侠,请多指教(皇京四大禁卫系列) 黑魔王传说 出嫁誓从夫(出嫁从夫系列之六) 恩人,请多指教(皇京四大禁卫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