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花信从对面廊下由西绕来了,端着?碗燕窝进?来,迎面见了妙真便笑,“姑娘睡醒了?”她把燕窝放在炕桌上,去拉她坐下,“趁热吃,姑太太吩咐下厨房,每日两盏燕窝给姑娘吃。说姑娘这?几年瘦了,心疼得不得了。”燕窝冒着?蒸腾的?热气,熏得人?鼻子里猛地发酸。但她轻易不哭了,只是不大?有胃口,“等它凉一会再吃。”不一时鹿瑛也走了来,比从前身形消瘦了些,裹在素净华丽的?绸缎里头,面容憔悴了两分,两边点缀着?淡淡红色的?玛瑙珥珰,都是不大?容易看得出来的?一点变化?。她走到榻前来,花信便让她坐下,“二姑娘快劝劝吧,姑娘还在伤心,放着?燕窝也不吃。”妙真想?着?自清醒过来后就总是哭,累得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劝。心里过意不去,就干涩地笑一下,“我?是怕烫,谁说不吃?”鹿瑛款款坐下来,微笑着?叹了声,“姐既然是自己决意要和良恭分开,老这?样伤心倒很没意思。他要是知道你这?样,也不能放心。男女缘分,也不是一定就要死活绑在一起。有的?人?结合是越过越好,有的?人?结合,反而互相把互相连累了。你这?几年,常州嘉兴几头跑,他也跟着?你跑,跑得一事不能成不说,还伤成那样子。”这?些年潜移默化?中?,似乎大?家?都发生了点变化?,鹿瑛变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那张嘴愈发会说。这?会说得妙真心里有一片凄凉,想?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自己乱就罢了,不能再给良恭添乱。就转哀为笑,剪过了话头,“你怎么?得空过来了?不是听说今日哪里来了个郎中?给你诊脉么??”“我?就是怕你又哭,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说着?,鹿瑛唇角卷起来一抹苦涩慵懒的?笑意,还是未能改去那爱低头的?习惯,把下巴向胸口里埋了埋,“郎中?嚜,看来看去都是那些话,也没什么?新鲜的?词说。这?会也还没来呢。”这?些年鹿瑛与寇立都未能生育,寇家?不免急起来,四处请医问药。鹿瑛给药罐子培了两三年,非但不见有孕,连脸上也像是常年给药煨着?似的?,有一种病态的?,疲惫的?苍白。妙真总疑心她是生了病,劝她回房去睡,“那你回去歇个中?觉好了,我?也刚睡起来。你放心,我?明白的?,都过去了,良恭得有良恭的?前程。”“睡也睡不着?,还不如陪你说说话给你解闷。”一早就说过了彼此这?些年的?境况,妙真知道寇家?如今生意做得大?了点,可有好几桩发愁的?事。一是南京织造的?差事迟迟拿不下来;二是寇立与鹿瑛久不生育;三是寇渊与杜鹃长久不睦。她有意不要再去想?,便和鹿瑛说起闲话,“渊哥哥和大?嫂子本?来从前就不和睦嚜,那时候我?住在这?里,老是听见他们夫妻吵架。”鹿瑛把嘴角往上一提,笑道:“如今可是不吵了,一日说不上三句话。你好转来五六天?了,可听见他们吵过一句啊?”这?也不大?清楚,妙真本?来就心不在焉,哪还有功夫去听人?家?夫妻的?闲话。何况自住进?寇家?,就没见杜鹃来瞧过她。她因伤心的?缘故,成日关在屋里,偶然往寇夫人?屋里去一趟,见到这?些人?,也不曾留心他们动向。鹿瑛继而告诉,“他们两口也怪,头些年吵得没完,见着?了就像仇人?。如今不吵了,又像陌路人?。大?哥哥的?脾气也改了许多,整个人?阴沉了许多,愈来愈不爱讲话,也就是为生意上的?事情肯多说两句。我?想?他不爱说话,还不是因为那件事。”“哪件事啊?”“你忘了?”鹿瑛神秘地睇她一眼,掩着?微笑的?嘴角,低声了些,“就是那年一天?晚上给强盗在街上打了,打坏了命根子,人?也跟着?变了脾气。好在他早就生了儿子在那里。”因为联想?到自己还一无所出,所以那笑又成了冷笑。妙真想?起来这?桩事,还是良恭做的?。迂迂回回,又想?到良恭身上,人?有些出神。鹿瑛“嗳”了两声,把她喊回神后,下嘴唇向上一秃噜,两边唇角向下一挂,鄙薄地笑着?,“他现在话少得,连我?们大?奶奶有些风言风语,他都不过问。”妙真人?还麻痹在自己的?一份悲伤里,对别人?的?事情有点迟钝,没有追问。倒是花信端了根梅花凳坐到榻前来问:“大?奶奶有什么?风言风语啊,也没听见说。”“这?哪里能让你听见呢?”不能叫外人?知道的?,一定是些不好的?言论。但鹿瑛很乐得替杜鹃传颂传颂,“说她和我?们玉成街铺子里的?唐掌柜有些不对头。去年春天?的?时候,那唐掌柜有一天?往家?里来交账本?,和我?们大?奶奶在花园子里撞见,两个人?你拉我?我?拉你的?说话。也不知道给谁看见了,就传了闲话。”“瞎传的?吧?”“谁晓得。不过我?们大?奶奶本?来就有些狂蜂浪蝶似的?,嫁了人?还十分爱打扮,这?两年愈发俏丽了。想?一想?我?们大?哥那个样子,她就有些什么?,也不奇怪的?。也不单是和这?唐掌柜传闲话,就连和张家?的?大?爷,也有些言语。”一气说完,在花信惊骇的?目光总,她感?到一种羞耻的?满足。羞在不知道花信这?份骇然是因为杜鹃的?事,还是因为她这?副嚼舌根的?样子。她也知道不该把这?些话传给外人?听,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应当成了个调嘴弄舌的?妇人?。可无论如何忍不住。本?来性格有些弱,早年受着?杜鹃的?压迫,如今这?几年没有孩子,而杜鹃有两个儿子,使她对她的?怨,一度的?转成了一种嫉恨。感?情的?变迁和岁月的?变迁是一样的?,像女人?傅粉施朱,总把人?在悄然中?换个模样。妙真想?起来问:“你说的?张家?,是从前我?去过的?张老太太他们家?么??”鹿瑛听见她问,像是受到鼓励,又嘁嘁唧唧地说起来,“还能是哪个张家??他们家?几位爷都和大?哥哥有交往。大?奶奶真是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她招惹谁不行,偏要去招惹大?哥哥的?朋友。可大?哥哥也真是被那件事弄得没了性情,就是听见这?些事也装作没听见。他哪里敢问呀?大?奶奶那张嘴,要是吵起来,还不拿这?件事打他的?脸?”总是说这?种事,妙真的?脸渐也红了些,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良恭。这?也是牵强,总把什么?事情都联想?到他,不论是从反面或是正面。她又不大?有心情说闲话了,只把半边脸托着?,又向窗外看去。对面的?白墙上照着?着?一小片太阳光,里头有一枝浓阴在摇曳,把那光摇得碎了。有个丫头从那墙下走过,不一时由东面绕了来,就在窗外喊鹿瑛:“二奶奶,郎中?到了,太太叫您回屋里去看看。”“晓得了,你们先请先生吃茶,我?一会就来。”鹿瑛转头向妙真道:“等一会儿给我?瞧完,也请他来给姐瞧瞧。姐老是这?样发呆,丢了魂儿似的?,迟早要病。我?叫他来给你开一副保养的?药。”妙真点点下巴,叫她只管先回去。鹿瑛便起身告辞,花信也跟着?起来,“我?送二姑娘出去。”说话便将鹿瑛从廊角送出来,外头还有个窄窄的?小院子,也种着?芭蕉,向前几步,才是洞门。两个人?走出洞门,鹿瑛四面看看,低声问:“你和大?姐姐说过历二爷的?事了么??”花信摇头道:“姑娘的?性子,二姑娘你还不晓得?她这?会还为良恭伤心呢,就说要给她另说个夫家?的?事,她哪里听得进?去?凭什么?做官的?做大?买卖的?,就是做皇帝,她也不能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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