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初夏的氛围已经渐浓,因为近来杨素等几位宰相都在忙于各项工程建设,皇帝一闲下来就只能找宇文述作陪。
这日上午,杨广又将宇文述召至寝宫,眼下二人正对坐在正殿中的一方小案前,一边惬意地喝着果汁品尝冰点,一边闲话最近的朝政。
杨广刚刚尽饮了一杯梅子汁,又执着铜勺探向案边的酥山,同时招呼道:“伯通,先吃这个,朕今日特意让他们多加了些料,再放一会儿要化了。”
宇文述应和着将目光投向自己的那份,只见玉盘中堆着一座小山状的碎冰,其上淋有酥油和果酱,周围还插着花朵、彩树等装饰。他小心翼翼地从底部挖了一勺送入口中,顿时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不由夸赞道:“臣还是头一次吃到如此高级的冰点,不仅口感凉爽、味道甜蜜,还精致得如盆栽般,让人不忍心动勺啊!”
杨广听着挺高兴,却也只是笑而不语,连续又吃了几大口,而后逐渐收敛笑容,严肃地开启新话题:“前一阵西南传来战报,刘方率领的军队经过一番苦战平定了林邑,准备班师回朝,结果昨日朕又收到消息,这刘方竟在归途中遇患而卒,随行士兵受瘴气侵蚀导致脚肿,也有近一半回不来了。如此看来,我们虽然取得了胜利,却也是损失惨重啊!”说到这里,他放慢了语速,又抿了一口梅子汁,才继续沉吟道:“朕登基前,这刘方就已率舟师出了比景,朕根本不了解他们的情况,也不知道先帝是怎么部署的……”
宇文述听罢,略微思量了下,然后沉稳地回道:“据臣所知,这刘方是越公举荐给先帝的,先帝最初只是拜其为交州道行军总管,命他去讨伐李佛子叛乱,李佛子被斩杀后,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不过,后来先帝又授其为驩州道行军总管,至于是否明确下旨令他攻占林邑,就不得而知了。就臣个人揣测,先帝当时已是缠绵病榻,哪还有心力顾及这些,多半是刘方考虑到林邑王自开皇十五年后就不再遣使朝贡,觉得其乃一大隐患,遂本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则,自作主张率军讨伐。这事的内情,陛下可以问问越公,他应当知晓。”说到最后,宇文述眸光略有凝注,隐约流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杨广却是没有顺着对方的引导多想,只是微微蹙眉,幽幽地道:“虽说汉武帝灭南越国后,在百越地区设置了九郡,但日南郡与其北的九真郡、交趾郡不同,其原住民并非越族而是占族,与中原王朝文化不通,所以才有区连杀死象林县令、自立林邑国脱离东汉统治之事。随后四百余年,林邑国又就日南郡领土,与中原王朝及南朝政权反复拉锯,直至南朝末年,整个日南郡故地终是被其彻底吞并。虽然这次我们攻下了林邑国都,但毕竟山高水远、鞭长莫及,加之文化不通,无法对其进行有效管辖,待我军班师回朝,林邑王势必会复其故地,这军事上的胜利未必有什么实质意义。”说罢,他低下头,又开始默默吃冰,面上并无大喜大悲。
如此情形下,宇文述没有立即接话,而是窃窃打量着皇帝,揣摩他的立场。这时,杨广忽又眉目舒展,朗声道了一句:“当然,刘方的初衷是好的,取得如此战绩,又为国捐躯,理应给予嘉奖,就追封他为上柱国、卢国公吧!至于其他阵亡将士,一并免除其家庭十年徭役。”
听到这话,宇文述才放心地掬起笑容,迎合恭维道:“陛下如此为将士们考虑,当真是仁慈啊!”
理清这段思路后,杨广心中顺畅了许多,也不想再琢磨此事,转而又与宇文述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萧媺芷从外归来,宇文述一见皇后踏入殿内,立刻起身行礼:“臣给皇后请安。”
萧媺芷倒是坦然自若,落落大方地说:“许国公不必多礼,是我打扰你与陛下倾谈了,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杨广见妻子欲往内殿行去,赶忙拦道:“皇后莫走,朕跟伯通也聊得差不多了!”说着,他又看向宇文述,温声吩咐道:“你先回去吧,若有事朕再找你。”
宇文述躬身应了声“是”,从容离去。杨广随即拉妻子同坐,关切地问道:“太子妃怎么样了?”
萧媺芷脸色微凝,淡淡地回道:“胎象还是不稳,只能终日躺在床上,不过好在再坚持一个月就到日子了。”说话的时候,恰巧两名宫人上前收拾宇文述用过的餐具,她扫了一眼案上的残羹剩碟,忍不住对丈夫提点道:“阿麽,你肠胃不好,不要总吃凉的。”
杨广笑着应了声“没事”,随口岔开话题:“清芙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我让她去乳娘那接晞儿了!”萧媺芷自然地答了一句,见丈夫轻轻“哦”了一声,并无话说,她转而流露出认真的神情,询问道:“我听说义丰侯前几日去世了?”
杨广闻言,颔首叹了口气:“是啊,韦冲这一走,我还得考虑让谁当民部尚书呢!”
萧媺芷沉默了片刻,细细考量后,对丈夫循循善诱道:“豫章王妃一向身体不好,她得知父亲去世,恐怕又得郁郁寡欢一阵子,不如令其寡居在家的姐姐去府上陪陪她吧!”
杨广对此没有异议,不假思索,直接允道:“还是宓儿你想的周到啊,阿孩那小子确实不是体贴的性子,就按你说的办吧!”
萧媺芷浅笑了一下,正准备搭话,眼角余光瞥见清芙抱着杨晞步入殿中,便立刻起身去接孩子。
清芙将杨晞交给皇后,接着向皇帝行了一礼,然后又对皇后禀道:“奴婢过去时,乳娘正在喂奶,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萧媺芷点了下头,顾不得跟清芙说话,笑眯眯地哄弄着怀里的孩子:“晞儿,你吃饱了吗?”见小宝贝朝自己咂巴了两下嘴,她不由笑得更加会心,随即抱着孩子坐到丈夫身边,充满慈爱地指点道:“晞儿,你看看这是谁,这是阿爷啊,娘昨日不是教过你了嘛,阿爷——快,叫一声阿爷!”
杨广顺着妻子的指引,看向刚满周岁的女儿,只觉得那粉嫩软糯的小模样甚是惹人怜爱,可是一瞅见其葡萄般溜圆锃亮的瞳仁中竟泛着一种似泣非泣的光泽,便不由想起其生母陈姝最后一次恳求自己时的模样。
杨广心里倏地一咯噔,下意识有些抵触,但紧接着又听到女儿磕磕巴巴喊出两声“阿爷”,他瞬间觉得整颗心都被融化了,顺势从妻子手中接过孩子,耐心地回应道:“阿爷在呢,阿爷好久没有抱晞儿了,晞儿有没有想阿爷啊?”
杨晞向父亲眨了两下眼睛,转而又扭头看向桌案上已经化掉的酥山,哼唧了两声听不清的童音。
杨广见状,用勺子刮了一层浮冰上的酥油,送到女儿嘴边,试探着问道:“晞儿是想吃这个吗?”
杨晞伸出小舌头舔了舔,顿时手舞足蹈起来,杨广和萧媺芷瞧着,皆是哈哈大笑。紧接着,杨晞又挥着小手晃个不停,似乎是想要父亲手中的铜勺。
杨广满目和蔼,温柔地说道:“晞儿是想自己用勺子吃吗?好好好,给你,这就给你!”话音刚落,他已将勺子塞进了女儿手心。
杨晞紧紧握住铜勺,喜笑颜开得像花儿一样,杨广为了配合她,特意倾身向前,让其能够到桌案。而杨晞挥了半天胳膊,却没有挖桌子上的任何糕点,只是看上去有些笨拙地敲敲这个玉碟,又捶捶那个玉碗。
正当杨广不明所以之时,萧媺芷豁然开朗,摸着杨晞的小脸蛋,脱口而出道:“晞儿真是个聪明的娃娃!”说完,她不慌不忙地将桌案上的各种器皿按高低大小摆好一排。
下一刻,杨晞响亮地“咿呀”了一声,挥着手中的小勺,从左到右将那些杯杯碗碗挨个敲了一遍。一连串清脆而流畅的打击声回荡于席间,杨晞似乎能听懂那些高低不一的乐音,她又捡着自己喜欢的声音,带着节奏快速敲打,同时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面对如此情景,杨广脸上的慈蔼仿佛要溢出一般,不由连连赞叹道:“哇,我们的晞儿好棒啊,这么小就会演奏编钟了!”说着,他越发兴趣高昂,拾起另一个铜勺,跟着女儿的节奏一起敲打,口中还叨叨地念着:“晞儿快教教阿爷,怎么能敲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萧媺芷看着丈夫兴致勃勃地沉浸其中,如同一个大孩子抱着一个小孩子,不禁为这样温馨的场面而动容。她深深感受到,此刻他不是威严的君主,只是一个寻常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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