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垂丝海棠开在廊头底下,围着几块矮小太湖石,树根下石缝里长满乱草,足有二尺高。回廊拐弯处造的那天井里,倚墙也栽了棵海棠,也长满乱草,梦迢搬来这院子时就不叫拔。
孟玉沉着面色摆袖,眉心锁着,不耐烦地摆摆袖,“去吧,往后凡事问过太太,不要自作主张。”
问也问不得,若去问她,她又要骂:“这点子小事都要来问我,养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横竖皆有不是,底下下人们苦不堪言,只在私底下抱怨。孟玉近来也听见些风,空时将几个管事的叫来宽了几句,又威慑几句,不起什么用,背过身人照旧议论梦迢。
他心里明白,这症结还是在梦迢自家身上。这厢进屋,便想着要劝梦迢两句,迎头就见梦迢趴在窗台上,将脸歪在臂弯里,呆呆望着庭外,眼是空的,白皮肤底下也仿佛是空的,整个人就是个空壳子,要不是她咳了两声,他都要以为她是个惟妙惟肖的石像。
他坐过去,贴着她对面坐着,背抵在硌人的炕桌沿上,歪着眼看她,“到底是哪里不顺心?好不好的你说出个缘由来,大家照着去做,也免得你在这里发闷。”
梦迢渐渐回神,如常的烦嫌也渐渐浮上眼眶,恶狠狠的,仿佛跟这世间结了大仇,“你听见底下人怎样议论我没有?他们当我耳朵背?真是俗话说的,管家三年狗也嫌。我才懒得费这个神呢,我三两日的身子不好,有这闲工夫,我好好坐养我的病不好?你们孟家死绝了嚜,才叫我个年轻媳妇担这样大的担子,难不成这也怪我?”
孟玉自幼没了父母,叫她这么一说,心里不觉提起一股气来,冷笑着下榻,踅到屏风里解换补服,“我孟家可不是死绝了嚜,依你的意思,我也该死了能顺你的心。”
梦迢趴回窗台上,窗外的风将她细凛的嗓音吹得满屋四散,“我这张嘴也没开过光,什么都是我说了算?你哪日要是死了,可别说是我咒的你,我担不起。”
孟玉一时发了狠,咬了两下腮角,终归没忍住,掣了屏风上的氅衣出来,“你阴阳怪气的,不就为上年关了你两个月的事情?我难道还不够忍让你的?就是心里有气,也该撒完了!”
梦迢乜他一眼,又扭回窗上去。海棠的影匝在她脸上,细密的光点在她眼里挹动着,一起一落,一晴一阴,呆慢的荡漾。或许她的确是有些小题大做,日子并没有什么大的损失,还是如常地过着,甚至比以往更盛了。
她安静了好一会,背着光。因为背着光,黑绸的衣裳显得更黑,抽了一缕魂似的,斜歪歪地扭曲着。影像个窟窿将孟玉拉回那段难分昼夜的日子里。她那会也时常这么坐在窗户底下,月光罩在她身上,点点滴滴地抽干了她脸上的血色。
或许倒是孟玉清楚一点,她失去的,正是他不想失去的。但他从不后悔,只不过有些不敢面对,心里更是觉得烦闷。梦迢这一向的脾气不定,将所有人都折腾得烦躁不安,他也免不得,于是套上衣裳避走到银莲屋里。
彩衣旋即打帘子进来,端来午饭,见孟玉不在,一面陪着梦迢吃,一面闲说着话:“老太太为什么不肯答应呢?”
梦迢端着碗斜挑起唇来,碎喁喁地,“为什么?怕麻烦嚜!我前日跟她讲,她只是推脱。不是我做女儿的不孝顺,如今这里也不要她应酬了,她老人家只是一味的闲吃闲喝,开销又大,又不知省检,再不替我分担些家事,我也养不起这尊大佛。她又不是只我这一个女儿……”
彩衣想一想,倒出了个主意,“老太太要是真不愿意,您就交给姨娘照管,反正您脱手了,好好静养些日子。”
本以为梦迢不能答应,不想她稍稍思想,倒应了下来。次日梦迢便丢开手,将一应家里的开销账目交给银莲,吩咐下人们往后只向银莲应答。银莲惊慌失措,谦逊地推辞一番,推不过,承接下来。
梦迢卸下担子,孟玉也不来,得闲了两日,在屋里闲睡到夜,又觉浑身骨头躺得酸软,坐起来呆怔着看了半晌的屋子。
屋里点了两支蜡烛,冒着滚滚的青烟,散着一点灰烬的味道。她屋里从不熏香,那味道显得格外浓,在昏黄的屋子里,分外枯燥。
她坐起来,朝外问了声:“什么时辰了?”
“近二更天了。”彩衣应答着进来,烛火打了个偏头,又烧正了。
屋外偶尔两声吟蛩,隐隐有点笙乐之声,梦迢到榻上点了烟袋,因问彩衣:“谁请了唱的?”
“那个庞大人下晌住到家里来了,老爷在外头摆了席与他说话,大约请了两个唱的在席上。”
梦迢当下没说什么,炕桌上摸了根细细的银簪子扎了扎烟锅子,歪在枕上听。听着一句听不着一句的,姑娘细柔的唱腔,月亮底下听来,却有些渺茫的撕心裂肺,撕裂的那痛觉也是渺茫的,跟着一缕风,不知吹向到哪里去。
次日梦迢觉得精神足了些,在屋里憋闷,往园中去逛。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逛到外头来,恰撞见那庞云藩在湖心亭子里坐着。
孟玉这一向刚忙完各州县述职的事情,又忙着府衙里交托公务,好到布政司上任,多半不在家。倒给这庞云藩钻了个空子,他因述职事毕,不到府衙里去,也不出去逛,连着两日在园里逛,想趁此机会会梦迢。
可女眷们都是园里头,园子又太大了些,重山叠水的,路曲折着路,他总没遇见梦迢。不想今日眼瞧见梦迢在岸上走,他眼睛一亮,忙阖了书由桥上涉岸,险些踩着直身的衣摆跌一跤。万幸她是前头走,没看见他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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