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绾绾,你怎么想?”这是如此平常、普通、又熟悉的一天。寒风温柔地托起燕怀瑾瘦削颀长的影子,他脊背如松,有光恰到好洒落,他眉骨、鼻梁与下颌形成一条完美无瑕的曲线,身上的檀香味一成不变。清风徐来,裴筠庭莞尔:“若你就这么轻易被他人的言语影响,从而失去自信,那便不是燕怀瑾了。旁人对你知之甚少,我却一清二楚——你走过那样长,那样泥泞的路,伤疤一道一道,淤青更是家常便饭……外祖从前教导我,一百人里有一百人觉得你做的事不对,也有可能是他们都错了。万事由心定论,凡是你觉得正确的,便要一直走下去。”“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吧。”“我说过要安心等你回来,便不会食言。”“你,也不要食言。”出征(上)镇安侯府上下气氛压迫,琉璃院这厢,燕怀瑾却不紧不慢地剥开顺路给她买的糖炒栗子。裴筠庭就着他的手咬下栗子,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要走了?”他目光平静无波,修长的手指重新糖炒栗子送至她嘴边,点头。没想到这么快就定好时间了,裴筠庭心下骤然紧缩:“什么时候?”“明日晌午。”“那你还来找我?”“怎么,大齐哪条律法规定,出征前不能来看意中人了。”“……油嘴滑舌。”“哼,死鸭子嘴硬。”燕怀瑾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接着解释道:“过会儿我会同侯爷商量事情,你说……我若跟他讨价还价,班师回朝后提亲下聘,他能答应么?”裴筠庭白他一眼:“你这纯粹是找死。”他贼心不死,继续说道:“出征前,总要做些承诺或约定,有了信念,才好在战场上无往不利——二小姐何不赏个脸,待我回来,娶你为妻?”裴筠庭往他嘴里塞了颗栗子,没好气道:“做大梦。你若无法凯旋,我便是嫁给周思年也不嫁你。”燕怀瑾乐不可支:“那我立刻派人把周思年带走。”糖炒栗子吃多了,难免让人觉得口干舌燥,裴筠庭趁他说话的空隙,顺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发髻上那支白玉嵌红珊瑚珠的钗子闪着微光,恰如她唇间的一点红。“裴筠庭。”“干嘛?”听他突然连名带姓地唤自己,裴筠庭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后颈仿佛有千百只蚂蚁爬过,掀起一阵酥痒。“我能亲你吗?”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俯下身的燕怀瑾禁锢在怀中,连同馥郁的檀香味一并袭来。他高高竖起的马尾垂到脸侧,紧闭双眸,吻住她。裴筠庭则怔愣片刻,被他捏起下巴,瞧着近在咫尺的少年郎,心跳如鼓。呼吸交织缠绵,周身湿冷的空气都变得潮热。这人心眼多,如今是越来越会了,每每肌肤之亲,裴筠庭都觉得自己像在随波逐流,不自觉被他带着走。正想着,他却突然松开裴筠庭,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抽出她头上的钗子:“来不及了,你爹应已结束,我得先赶过去,晚些时候再过来看你——但如果实在太晚,便不必等我了,先行歇下罢!”说着径自推开门跑了出去,徒留裴筠庭独自发愣。良久,她才后知后觉,很久前曾听娘亲提起,将士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出征前的恋人或夫妻,存有一种赠别的习俗,是以女子将头上的钗子分为两半,一半赠予对方,剩下那半则留在自己身边,待他日重逢,再将钗子合并。钗有两股,一分为二。诗人亦作“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其中倒还含有另外的意思,簪为孤单之意,钗却隐含成双的温暖,也难怪他当初会选择送自己这只钗子。待理清这一切,裴筠庭哑然失笑,心里有暖流在涌动。他究竟从哪学的这些?……燕怀瑾此番离开,便是足足和裴照安在书房里关了四个时辰有余。裴筠庭则在堂内听阿姐给两位兄弟训话,满脑子都是那些道理,连带着她自己也大气不敢出。阿姐极少生气,凡是这种时候,温璟煦都只能自求多福。直至最后,裴长枫揉了把脸,握住裴瑶笙的双肩:“好了阿瑶……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咱兄妹四人临别前,好好谈会儿?”“谈什么?别让我听那些晦气话。”终于有个机会能插嘴,裴筠庭扯着裴仲寒的衣袖,接道:“就是,你俩可不许贸然刺敌,管他什么军功,什么封狼居胥,自身的安危最要紧。我可懒得给你们烧纸钱。”裴长枫听罢,揉揉她的脑袋:“遵命。”回到琉璃院,本想写幅字静静心,谁知越写越急躁,只好顿住笔尖,目光仿佛要把最后那“临”字烫个洞出来,使笔画的余烬落在心底。日落西山后的残影,不知尽头在何方,也许是跌落海里,并着潮汐起伏荡漾开橘色的烂漫,抑或是融进地里,心甘情愿地让路于寂空之上的星月,共白昼同眠。虽然他特地嘱咐过,时辰过晚便不必再等,但裴筠庭非铁了心要守着他回来。毕竟重逢的时日遥遥无期,明日晌午过后,他便要率兵出城了。而再过不久便是她的生辰,燕怀瑾定然与此无缘。愈往下想愈觉心烦,裴筠庭撂下笔起身,正准备唤人更衣洗漱,身后窗棂忽然大开,冷风灌入衣领,惊起一片鸡皮疙瘩。惊喜地回首,便见少年提着两坛酒,笑容恣意张扬,瞧不出半分疲倦:“裴绾绾,陪我喝一坛?”她没反对,任由燕怀瑾跳下窗台,将酒坛塞进手里。拔塞的那瞬,一股浓醇的酒香弥漫而出,裴筠庭扬眉:“玉壶春酒?”燕怀瑾的杯沿才刚凑近唇边,闻言略显惊讶:“哟,你竟知道这个?没错,正是玉壶春。”她凝望坛身,目光幽暗,沉声道:“燕怀瑾,喝完这酒,你是不是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嗯?”当下他尚未来得及深究裴筠庭话里的意思,手中酒坛便被人接过,喉结处随之落下一道温润的,如蜻蜓点水般的啄吻。裴筠庭压着他脑后的黑发,生涩地吻他。月光穿过发丝的间隙,照亮她雾霭的双眸:“燕怀瑾,你喉结边长了颗新痣,之前没有的。”“是么。”他嗓音嘶哑,“许是被你亲出来的。”燕怀瑾今夜确实有意留宿,原先只计划与她单纯同床共枕,和衣而眠,可眼下裴筠庭非动手动脚。“别闹……”他嘴里说着拒绝的话,心却在拉扯。顷刻间,暗涌的冲动,交锋的试探,皆浮出水面。实在拿她没办法,燕怀瑾轻啄她的侧脸:“裴绾绾,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能哭,嗯?”燕怀瑾俯身,吻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珠,叹道:“你这样,要我如何安心地离开。”少女哪怕存了嗔斥他的心,最终也只得有气无力道:“燕、燕怀瑾!”她哪里会知道,少年酒没沾唇,心早就热了。燕怀瑾低低应声,抱住她:“筠庭姐姐,你疼疼我。”出征(下)裴筠庭无意间瞥见窗外的景色,失神般喃喃道:“下雪了……”嘉瑞三十八年的初雪,似乎来得格外早。月色与雪色之间,光影忽明忽暗,烛火摇曳,乍现乍灭。“燕怀瑾……”“我在。”她呜咽道:“你别走,你别走了。”明知这是多么任性又娇气的话,明知不可能,燕怀瑾却仍用尽所有耐心和温柔,满足她所有愿望:“好,不走了。你在哪,我就在哪。”裴筠庭不依不饶:“你骗人。”他轻呵一声,于她颈侧落下一吻,饱含深情且郑重地承诺道:“裴绾绾,我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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