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问喜静,与薛枞同席而坐时,迷迷糊糊靠在薛枞肩头时,甚至看着他笨拙地逗弄球球和小鱼干时,都觉得这人仿佛是身处一幕幕着色浅淡的画卷中,举手投足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静意味,像是拥有另一个常人难以探知,却又过于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的内心世界。在他身边,脑海里难以成型的段落便会乖巧地、行云流水般排列起来,组合成或是悠扬或是婉转的旋律。黎问没有深究过缘由,只是觉得与薛枞待在一处,是逸然而自在的。他下意识地默认了黎江穆的话,还待说些什么,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还以为是薛枞出了事,循着声响过去,见是小鱼干把倚在墙边的木质拐杖扑倒了。这动静也遮掩了薛枞离开的声音。他之前被黎问强行塞了些月饼,有些渴了,才出来倒杯水喝,哪知碰上黎家兄弟谈话,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便意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进退两难间,才被绊住了步子。从薛枞的位置,看不清黎问的表情,听到的也都是些含糊的回答,便只能消化着黎江穆意有所指的话中深意他知道黎江穆早就注意到了他。听到这里,也没了坚持下去的欲望。多待一秒,都只能是徒增难堪。黎问收拾好小鱼干制造的混乱之后,便送走了黎江穆。薛枞今天休息得比往日都要更早一些,已经回了房间。黎问坐在钢琴旁,百无聊赖地发着呆。他左手搂着刚刚才被教训了一顿的小猫,右手随意地在琴键上敲击着。正考虑如何打发时间,却见客房的房门打开了。“别弹了。”薛枞皱了眉头,“难听死了。”他的轮椅就停在门边,并没有靠近黎问身边的意思。说了这样不礼貌的话,也没有试图解释几句。黎问触到他的目光,竟愣了一下,恍惚像是回到大学时的初见那眼神或许比初遇时来得还更加冷漠一些。“怎么了?”黎问依言停下了指尖的弹奏,顺势起身,“你是不是……不舒服?”他并没有刻意弹奏哪首曲子,却无意识中,不自觉地复现了方才在节目里听过的旋律。黎问尚不知道自己口中与薛枞很像的女人,其实是薛枞的妈妈。薛枞自电视里看到薛薇起就觉得眼皮在跳,好像只要和她扯上关系,就会牵连出不清不楚的厄运一样。那催命符咒般的琴声令薛枞想到许多东西,从薛薇,到姐姐,宋澄……甚至是孟南帆。这种十分不祥的惧怕却也激起了他反抗般的暴戾,有什么再次渐渐脱离了轨道。不论是黎江穆所说的“观察”还是阴魂不散的所谓“灵感”,都只能令薛枞更深切地感受到对方的轻视。后者更甚,“灵感”一词,像是难以摆脱的附骨之疽,让薛枞在孟南帆那里受够了耻辱,又命运一般绕回了黎问的口中。黎问见薛枞许久未答,又追问道:“你的腿很痛吗?”薛枞没有看他。只说完一句话之后薛枞便垂下了头,凌乱的黑发几乎将他的额头与双眼都遮挡了,印在下唇的齿痕则愈发明晰地暴露出来,那染血的色泽,像是颓败花径里浮于尘土上的一瓣干枯玫瑰,将苍白而冰冷的面颊衬出几许衰颓的艳色。薛枞的发梢湿漉漉的,还往下淌着细小的水珠,许是洗脸时不小心沾上的,棉质的家居服上留下了几道水痕。黎问从桌上端起一杯热牛奶,走到薛枞身边:“喝点吧。”薛枞套了件浅咖色的细针织毛衣,在这个天气足够保暖了。可黎问仍觉得他看上去像是手脚都冻得冰凉了似的,将仍温热的杯子递过去,即使不喝也可以暖暖手。薛枞抬起了手,却并不是去接,因而在黎问松手的瞬间,盛满了液体的陶瓷杯便摔落在了地面,滚了几圈,因地毯柔软而没有碎裂。但带着热度的牛奶泼到了薛枞的身上,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的下巴与脸颊。黎问再迟钝,也知道这反常是冲着自己来的了。他拿出纸巾,还没碰到薛枞的衣角,就被避开了。“有意思吗?”薛枞的眼里堆叠的尽是黑色的坚冰,除了那化不开的深黑,好像什么也不剩下。嗅到奶味的球球理解不了这种凝重的对峙,如往常一样凑到黎问脚边,又伸出舌头去舔地毯上的牛奶,被黎问拎着后颈抓到了怀里。“看来养猫不够有意思,也不够好玩。”比不上寥寥数月,便能驯服一只自以为凶狠却其实蠢得要死的狗,来得刺激。薛枞想嘲笑却不知该用何种表情。他还是沦为了笑柄与谈资,成为别人眼中只懂得依附的菟丝。原来不论做出怎样的努力都毫无作用,他所逃避的、惧怕的、憎恶的名头,还是会被轻易地加诸己身。他自小便厌恶那些围绕着他的、或好奇或鄙夷的谈论,成年后竟又要学着重新面对。他从前看着那些高谈阔论里激动得泛红的面庞、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眼神,始终不能明白,别人的痛苦与不幸,究竟缘何会成为另一些人的快乐,亦或是彰显自身正义的论据。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同样的轨道。他成了黎问养在别院的玩意儿,也是孟南帆发泄欲望的替代品。连薛枞都觉得自己下贱。可他竟还不如幼时清醒,还以为那些善意与示好都是真的。“你”黎问所认识的薛枞,虽寡言却平和,甚至偶尔还流露出几分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温柔。黎问从没见过薛枞的这一面,却又好像并不太意外,“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好不好?”或许黎问更期待见到的,反而是这样的他。而不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一具空壳。薛枞从前招架不住黎问软声的询问,所有的“好不好”“可以吗”都会以薛枞的妥协告终。“还要装下去?”薛枞这次不再遂黎问的心意,“随你,但我装不下去了。”薛枞的嘴唇微微抿起,他看向黎问:“要让你失望了,我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有水珠顺着额头滑进了薛枞的眼睛,令他的眼睫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薛枞下眼睑的睫毛生得比上睫毛更长,被水洇湿后颜色愈显,像是凝成的一簇羽箭,连眼尾勾起的弧度都是足以将人割伤的锋利。在孟南帆的身体里时,若薛枞露出这副神色,只能让人觉出忧郁。可薛枞本人没有那样柔和的五官,他冷下脸色时,便是令人遍体生寒的凌厉。黎问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也没有安慰薛枞,说些类似于“我觉得你很好”之类的套话。他仍是冷静的,“没有人必须是好人。”他甚至像看透了薛枞一样,用一种安抚的语气说道,“也没有人必须要很坚强。”如果在一天前听到这番话,薛枞想必还会傻子似的在心中暗自触动。可此刻,他甚至连装作不在意、给自己留一个体面都做不到。薛枞讽刺一笑:“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就是你这样自以为很了解我的人,我遇见过不止一个。还有……现在这种,让人生厌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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